(JAP/文)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一个核反应堆发生爆炸,年轻的俄共官员瓦莱里在获悉内部消息后,决定赶紧带着自己的女友维拉逃离此地。当日正值星期六,阳光明媚,人们纷纷外出享受周末,瓦莱里很快发现,这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着自己离开……
周六的普里皮亚季镇,街上熙熙攘攘,不少人逛街购物,孩子们在外玩耍,还有人举行婚礼,整座城市显得无忧无虑,与此同时,一场看不见的灾难正在蔓延。人们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就戴上了无形的手铐,而开锁的钥匙却早已不知所踪。瓦莱里先是丢了护照,接着又崴到脚踝,然后又错过了火车;维拉要在婚礼上献唱,但乐队的鼓手却早已喝得不省人事,无奈又拉上瓦莱里顶替上阵……婚礼渐进高潮,当灾难的消息传来,人们决定继续狂欢。伏特加开了一瓶又一瓶,人们希望陶醉在前一秒那个欢乐的时刻,哪怕这一刻转瞬即逝。
所有人都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阳光明媚,绿草茵茵。然而一切都在那天定格。那本一个天真无邪的日子,但那一天,却有许多人被无情地卷入死亡的结局。
《星期六》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亚历山大·明达泽
译/罗姣
双腿在机械地奔跑,头侧向一边。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光。在城外,核电站里,烈焰熊熊,机组上方的通风管在黑暗中突然像蜡烛般腾起火光!辅导员卡贝什一路狂奔——践踏着草地、花丛。去市委——他的双腿再熟悉不过。
而领导们依旧比他快,永远赶在他前面。他们已经迎面从楼梯上下来,“拉菲克”汽车刚好驶到跟前。卡贝什在最后一秒钻进了乱糟糟的队列。
“这是怎么回事?”
“和平利用核能,怎么回事。他们又在头脑发热。像前年一样。”
“火焰太高了,不是吗?”
“那就用陶粒沥青覆盖起来。州委的人见到一点儿火光就要来我们这儿串门了。”
匆匆忙忙的,大家顾不上多谈。党的领导干部——辅导员预先将车门打开,他已经干起正经事来了。还不忘适时地叽叽喳喳一下:
“给我们的五一节献礼!就像专赶着节日一样!”
书记竟然从“拉菲克”车里探出身来。
“卡贝什,亲爱的!还像举刀剜肉吧!”
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开门,他们则在他鼻子跟前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差一点儿没把他夹住。不,他们不让他上车。汽车朝着火光转弯的时候还险些撞上他,辅导员像蝈蝈一样跳开。
无谓地站了一会儿,他朝着远处的火焰再度奔跑起来。甚至可以说比之前跑得更快。他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在公路上追随领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在他奔跑的这会儿,火被扑灭了。卡贝什眼瞧着火焰渐渐变小,蜡烛般的火光不见了,机组上方只剩下烧黑的通风管。消防水枪已经将房顶的火焰切割成碎片,再完全消灭,一切都结束了。月光下的燃料通道开始发光,景色霎时恢复。核电站前的冷却池从黑夜中浮现出来,钓鱼的人坐在铺砌好的岸边,全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辅导员向出入口飞奔而来,跑进敞开的大门,他没做任何停留。被浓烟熏黑的消防队员们在汽车旁卷起袖管,自己用头灯给自己照亮。卡贝什不知疲惫地一直在昏黑中到处搜寻着,直到看见了那辆“拉菲克”。它停在行政楼一旁,紧挨着墙,不易被人觉察。当然,车是空的,里面没有乘客。
他在走廊上乱转一气,总算找到领导们了——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呢。但人数好像一下子增多了,除了自己人,这会儿还有一些陌生人,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个军人。大家飞快地走在走廊上,没有人说话,卡贝什谦恭地走在队尾。
但此时,小碎步跟在陌生人后面的自己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看看,开始不满地做势让他站住,将他从队列中剔出。随后,其中一人按捺不住,转身气势汹汹地折返回来,径直走向他——卡贝什。说话的人是书记。
“你在这里干什么?”
“救火。”
“什么时候扑灭的,大英雄?”
不过,书记已经露出了微笑——可别把辅导员吓坏了。他甚至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领着他走。书记年纪略长,不过也算年轻。
“好吧,瓦列尔卡。我自己被这个和平核能吓得够呛,简直魂都飞了。这大概是我们的脑袋根本整不明白的事情,是吧?行不通,确切地说人类不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完蛋了,瓦列尔卡,瞧,到现在还在晃动,感觉到了吗?”
“是的。”
“可你好像很平静。”
“没有。”
书记确实激动得连眼镜都蒙上了一层水汽。但他依然坚持领着卡贝什沿走廊往回走,紧紧地揽着他,走向出口。
他们经过消防队员,朝大门口走。书记步伐越来越快,但是呼吸已经轻松了许多。
“停止信号,瓦列尔卡,结束了。无疑,水箱严重破坏了那个什么应急控制保护系统,确实如此。苏维埃方面照例有点儿不在意。不过重要的是反应堆很正常。反应堆,你懂吗,不懂?”
书记几乎已经小跑起来,拉着卡贝什。一边小跑着还一边鼓励他:
“你这样……快去睡一会儿,早上头脑清醒地来见我,节日活动的事情应该有所准备了是不是?越野跑步,音乐会还有……各种活动,在集会后我们干什么,想好了吗?”
“大致想好了。”
“什么都不取消。”
“当然。”
“不对。现在似乎应该给自己洗脱一下原子狂人的嫌疑,这一点也清楚吧?”
“早上,准点到!”卡贝什毫不犹豫地说道。
书记亲自把他领到大门外,直到这时才松开他。
“节日庆祝时你和我一起站到台上,好吧?”
“谢谢,谢尔盖·彼得罗维奇。”
“我想你在台下也待够了。”
“是。”
“跑起来!”书记笑了,他还预备了一个玩笑:“为上级领导来个三千米越野跑……记录创造者,好家伙!”
卡贝什也笑了。
“哎,怎么不走?走吧。就是慢步走也行。”
他们各自走开,还彼此回顾一眼。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毫无目的地冲他点点头。
他走了一阵,折返——走回自己原先的路线,在书记身后,当然,是尾随他,让书记的背影保持在视线范围内。而看不见书记的时候他也没有加快步伐,就像整个核电站里已经为他画出了一条看不见的轨迹。
卡贝什在走廊上,上楼下楼,自始至终表现出狼一般的嗅觉——他来到了电站的掩蔽体,进入地堡。往前没有路了,是死路,不过他也用不着再往前走。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钻进去,可以了。
一时之间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管的是哪门子的闲事,来不及后悔了。
“救市民!疏散!现在,马上!”
“那莫斯科方面呢!他们得点头!他们不会答应的,不会!”
“那我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
“等特派小组来。我们别擅自行动。”
“空气里的锶,进入甲状腺的钚和铯,一系列核素!大范围扩散……到城市!这怎么办?”
“那机组里的受害者呢,一个个简直成了褐色的,夜间日光浴,就像从索契回来……致死剂量,我们不采取行动?”
“重要的是我们别引起恐慌。恐慌!”
“水箱炸破了控制保护系统,是这种情况吗?反应堆完好无损?核照射处于正常本底水平吗?我们整个星期六就这样?”
“还能怎么办?嗯,怎么办?莫斯科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
“呼吸、吃、喝……没法生活!总而言之,又一个广岛!”
“好了,别歇斯底里的!”
“只有我们知道,明白吗?只有我们知道。在场的各位!”
可卡贝什已经没有退路,就是这么回事。最好是像走进来那样走出去,赶快消失,只可惜他的手脚突然之间不听使唤。他就这么一直站着,瞪大双眼。
“他妈的把所有活动取消,把人都赶回家。”
“星期六,休息日。能停止生活?”
然后,终于有一个声音大声响起。领导们差不多在窃窃私语,这时这个声音说道:
“你还敢说‘长崎’!”
那边坐着一个人,一时之间并不引人注目。时候到了,他就站起来,就近从一伙人中拽出一个:
“你去了那儿吗?上去了吗?机组里?”
“没有!”
“你本人看见了?亲眼看见?你有没有看见反应堆受到破坏?”
被他逮住的恰好是书记,卡贝什的那位油滑教导者。
“一切迹象俱全!”
“俱全!全你个头!上楼!再汇报!到机组去!去!”
在自己人和陌生人中,这个人显然级别最高。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镇定自若地翻看起来。
“读数250伦琴?说实话,你们用什么测出来的,那些幼稚的仪器都是什么玩意儿?核电站里就没有正规仪器吗?”
手下们辩解:
“事故超出了设计范围。”
“那怎么样?”
“贮存库被埋。”
大领导站在地堡中央,沉默不语。然后在静寂中自言自语,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不可能。不可能。它不会爆炸。百分之百的安全性。反应堆不会出事故。狗东西。”
就这样,他没完没了起来。暴怒地将文件一抛,纸张飞落满地。抓住一个人——就手的人又是书记,开始摇晃他。
“不会出事故!不会出事故!不会出事故!”
书记的五脏都被颠了出来。一时间仿佛火药桶被点燃,所有人都绝望地扑向彼此,大失常态,大喊大叫,将军毫无意义地抓着枪套,把众人拉扯开,累得筋疲力尽。
大领导扭转肥大的身躯,他已经站定,捂着胸口。突然看见自己面前的地上有一个人,清醒过来:
“是谁?”
卡贝什正匍匐在地上捡文件。急忙站起来,条件反射起了作用。
“谁,是谁?”
大家也都跟着领导清醒过来,停止喧闹,喘着粗气:这是怎么回事?!书记半死不活,把眼镜碎片从地上捡起来。
“自己人,是我们的人……刚赶出去又溜了回来,混蛋!我们市党委辅导员!”
大领导看着卡贝什。
“你们,把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家伙捆起来,行了!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受欢迎的目击者仍然瞪大眼睛,像掉进水里的鸡,茫然无措。
“搞不清状况的家伙?你们倒是问问他看!”
辅导员忙道:
“我拿党证作保证真的没搞清。”
这时,领导向他示意:跟我来!卡贝什难以置信,急忙紧跟在后。大家都不明所以,而他们已经飞快走出了地堡。
领导并非无缘无故叫辅导员跟着自己,他要他做向导。
“去那个四号反应堆,不管它在哪儿,没出息的家伙。带路!走!”
那一群手下有人追上来,跟着他们挤上了“伏尔加”汽车。他们行驶在昏暗的电站区域内。领导和司机坐在前排。
“戈列利克,你手上的仪器标度是什么样的?”
“广岛也够用。”
“给我。恐慌的人根本不会测量!”
卡贝什开始进入角色:
“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对。现在向右。好了,直行,不会走错了!”
“到止挡块!”领导毫不犹豫。
被烧黑的通风管和房屋建筑在黑夜中显现出轮廓。火灭了,在建筑内部深处,反应堆发出的轰隆声越来越巨大,黑烟直往外冒。
领导评论道:
“嗬,老头发火了!是冲我们吗,戈列利克?”
“它还是小孩子,毛头小伙。1975年启用的!”辐射测量员以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哎哟,你这调皮鬼!”
“和我父亲一样!”
“他父亲是谁?”
“设计者多列扎尔!”
测量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有反应了。领导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逗测量员。
“不对,戈列利克!全赖你自己!”
“怎么会这样?”
“嘿,戈列利克!”
辐射测量员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三百。三百多!四百伦琴,我们怎么办!”
“别胡扯了,戈列利克!”领导还在笑。
“这是电子仪器测量的结果!”
“越发胡扯了!”
戈列利克大叫起来:
“那边地上有石墨!完蛋了!反应堆完蛋了!完了!倒车!五百!我们怎么办,去哪儿?”
前路阻塞,千疮百孔的建筑,昏暗中的混凝土碎块……确实都被石墨染黑了!
领导看不见也听不见。
“到止挡块!”
“六百!”
辐射测量员抛开仪器,从后面勒住司机。
“去哪儿!倒车!完蛋了!我们!完了!”
司机慌了神,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听谁的。慌乱中他挂错了挡。汽车熄火,再点火已然发动不了,汽车正对着阻塞物停下,真及时。
领导责备他: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火花塞上省钱!”
司机还嘴顶撞道:
“多少次!我刚刚才买的!捷克人净弄些水货给我们!”
这时,领导大叫一声。肥胖的身躯跌出车外,比谁都快,跑起来。恐惧感瞬间向他猛扑过来。
匆忙中他抓住以奔跑见长的辅导员,领导突然之间变得动作敏捷、身手矫健。他巧妙地用辅导员做盾牌挡住反应堆,挡住看不见的射线,卡贝什很有用处。
他们后退,摔倒在泥地上,掉进消防队员们浇出的水洼里。辅导员跳开一些,但是胖子再度亦步亦趋地跟上,像不倒翁一样弹跳起来,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他再度搂住辅导员,不放松,诡诈地不断将他转向反应堆,死咬住不放。
“我是马洛维奇科,州委第二书记。”
“我知道!”
卡贝什已经在他的怀抱里杀猪似的无望地尖叫起来。拼尽全力挣扎,想摆脱自己背负不起的重荷,胖子绝望地咬住他的手。
辅导员击打马洛维奇科的脸,此时条件反射又起了作用,另一种反射。他几乎是将手从领导的牙齿缝里撕扯出来,跑开。跑得比追随领导时的速度还要快。
司机仍然像个木头橛子似的站在自己的“伏尔加”车旁,头转来转去。汽车就在这里,四个轮子,死亡在哪里呢?
卡贝什在飞奔,反应堆对着他的后背放射。辅导员曲线行进,压步,借阻塞物躲避。在开阔的地方,他完全只能靠极力压低身子躲避射线,不然就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还能怎么办?
他刚钻进机器间就像被开水烫到一样马上跳出来。里面确实有开水突然从天花板浇到头上,走廊到处都是残瓦断片,碎玻璃,一片狼藉,还有烟、烟……这情形别说救命,死亡道别倒正是时候!
又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向大门口冲去,卡贝什在昏暗中细看。一对人儿冲出大门外。当辅导员在公路上追赶上来时,书记笑了。
“共产党员们,前进!是不是,瓦列尔卡?”只不过他又加快了步伐,换了一个速度,“卡贝什,说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是一头雾水了!”
他们奔跑着。费力地跟上彼此。书记突然大叫起来:
“可我上去了。到了最上面。连特种化学区也进去了!马洛维奇科逼我去的,是吧?瓦列尔卡,我……我从高处看了看反应堆,嗬,它撕裂的大嘴!我算是了解原子能了!”
跑累了,没办法。他们一步一步走。但是公路突然拐了个弯,于是卡贝什开始学着马洛维奇科的样子借同行人躲避,毫不客气。反应堆又开始正对着他们放射了,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书记没有觉察到,越来越焦虑不安:
“反应堆完蛋了,就像二二得四一样明显不过。可是我却很想,卡贝什……嗯,跳进它的大嘴里会很有意思,你不信?这么一跳——就成勇士了!突然之间特别想!”
路又拐了一个弯,辅导员安全了,不再左右挪腾。他们再度经过冷却池和两岸铺砌好的沟渠,晨光已经在水面上闪耀。
书记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他看看前方,生活的人们。
“我们怎么办?必须赶快离开这座城市。瓦列尔卡,越快越好。就现在,不能停留!”
但是,这时又有另外一些想法遮盖了恐惧,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挤眉弄眼。
“这么一来,马洛维奇科也完蛋了,是吧?是不是?瓦列尔卡,州委谁分管核电站,谁?就是他!好了,现在就像在玩跳骆驼吧?小虱子跳过去了,就是我们!嘿,那些个来来回回的调任,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这是主要的,明白吗?你明不明白?”他还在高瞻远瞩地为自己盘算,显然盘算清楚了,精神完全振奋起来:“不,卡贝什,我们不能放弃!早上来找我!就这么说定了!”突然一看,吃惊地说道:“已经是早上了,好家伙!”
随着白天降临,天色越来越亮,只是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脸色怎么也没有红润起来,依然是乌黑的。核照射太强烈,把人都照黑了,就连泛出的光泽都是褐色的。
“怎么了,瓦列尔卡?”书记急忙问道,因为卡贝什吓得从他身旁跳开了,他一下子如坠深渊。青天白日下,谢尔盖像个黑人一样站在那儿,嘴唇哆嗦。“干什么?干什么?不,你干什么?”
他浑身气力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了,摇摇晃晃,一声长咳让他喘不过气来。好了,现在只剩下书记独自一人,他什么也没觉察到,也再没有人需要他。他退到一旁,弓起身子呕吐,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辅导员过了很久还能听见身后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咳嗽声。只是他身上增添了力量,仿佛从领导身上得到了最后的气力。他灵巧的双腿再度奔跑起来,一直跑,脚步紊乱,沿途逮住什么人就借之躲避。一个女人被他搂得惊声尖叫。
钓鱼的人从他们的地盘回头看,不明所以。他们像平常一样坐着,整晚没动,和钓钩一起与池岸连成一体。
阳光已经照亮了笔直的街道和人行道两旁规则几何形的房屋。簇新的科学城在前方熠熠闪光。
夜的进程仍如火如荼,刹不住车,似乎完全没法停下来。但是生活从清晨开始就绊住人的双腿,无谓地把人绑住,让他哪儿也去不了。他敲开一扇宿舍的门:
“薇拉在哪儿?”
“洗澡。”
“浴室在哪儿?”
“往右走。”
“从我这个方向往右,是吗?”
室友在床铺上不怀好意地使眼色。
“向左走,错不了!”
他的双腿就像戴了镣铐,不能自主。卡贝什慢慢地走在走廊上。像站岗一样站在女生澡堂门口,洗完澡的女人湿漉漉地从门里不断地迎面走出来。她们大吃一惊,不慌不忙地掩上浴袍。
“卡贝什·瓦利克!你变态!”
又一个湿漉漉的女人刚一出来,立刻被他拽住。姿色平庸,同样穿着浴袍,头上还裹着毛巾。不待她回过神来,他一声不响拉着她在走廊上跑起来。女人和他一起跑,跌跌撞撞,和他一样瞪大眼睛。
回到房间,他说:
“你……你快点。穿上衣服,快。”
他亲自给她脱起衣服来。他想尽可能帮她。因为她已经完全被这阵势吓得手足无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甚至好像突然之间顺从地配合起他来。浴袍在他笨拙的双手之下发出撕裂的声音。室友有了反应,急忙从房间跑出去。
辅导员紧紧抓住可怜的人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头脑混乱。倒是女人清醒过来,照他胸口捶了一拳,为自己的软弱报仇。
“卡贝什,你干什么?不,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这双爪子!喂,我不懂你的幽默!而且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女人再看看自己手上的淤青,啜泣起来,向他扑去,无力地捶他。他也没有躲闪,没必要。
“走。现在去搭火车。”
她学着他的腔调:
“现在马上?”
“对。快。去车站。”
“哎哟,我这就走。你要带我去哪儿呢?”
她笑着,突然吃惊地止住笑。因为被他的脸色吓到了。
“瓦利克,什么事?喂,说啊!什么事?”
他费力地说:
“反应堆轰隆一下。”
“反应堆?”
哦,不,不应该讲出来的。
“轰隆一下彻底毁了。昨夜。是的。爆炸。核爆炸。”
女人不懂,彻底慌了神。
“怎么样?”
“辐射。你收拾一下。越快越好。”
“好。”她只是点了点裹着毛巾——她身上只有毛巾还完好无损——的头。接着猜到了:“就是昨夜他们刚好进行的试验?按计划进行的?四号机组?”
“就是。”
她依然站在房间中央,一动没动。
“瞧吧,什么也不宣布,集体沉默!瓦利克,你是从哪儿得知这些机密的?从自己的党组织?”
“从党组织,对。”
她笑了。
“多么扭曲的系统啊!传到女生宿舍了!”突然叫起来,“不!瓦利克!你想想自己在说什么!要掉脑袋的!你受到辐射了,是真的?骨髓被熔化了?不可能!没这种事!不!”既然连说都不应该,那就更不应该相信了。她坐到床铺上,双手捂住脸。“天呐!”她不相信他的话,但不能不信他的脸色。“瓦利克,你可别发疯,我要疯了!”于是她抓狂起来,就这样,在房间里乱转:“钱!对!有了!还要找护照,护照!”
时间对于两人而言,同样都在匆匆地流逝。对她而言或许更快。她几乎全裸着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他没有扭过脸去。两人都忘了他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快点,薇拉!走吧!快点!”
她收拾完,站到他面前。
“找不到护照!到处都找不到!现在干什么?怎么办?”
卡贝什露出扭曲的笑容。
“毛巾可还在头上!”
他们飞奔着冲到走廊。走廊上,女人们已经设了关卡等在那里。
“啊,被逮住了!你们这是去哪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卡贝什和薇拉铁青着脸往外挤,用上了胳膊肘甚至拳头,娇弱的哨兵们委屈地啊啊叫。但是好奇心愈发强烈。
“瓦利克!薇罗契卡!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突然在一起了?”
还有一个在他们身后喊着:
“薇罗克,换班了,没忘吧?今晚你值班!”
街上,他像火车头一样拉着她的手牵着她走。
“加把劲!快!”
她在后面,脚步声噔噔噔,问道:
“瓦利克,说实话,你为什么会立刻来找我呢?”
卡贝什嘟哝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
街上已经有来往的路人,休息日,大家不慌不忙。都是一家子,带着小孩。看见这一对人儿一大早就着急忙慌的,很奇怪。还有人及时闪到一旁,以免被他们踩到。要知道这确实有可能,她慌不择路地飞奔着,不管不顾。
但是,原来还有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在跑,他们没发现。
“瓦列拉,”他开始吹起牛来,“你看看我!你看看,什么样!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运动员先生!”这个穿着过长的运动裤的傻瓜不肯闭嘴:“瞧,我拿定主意:要么不练,要练就现在。早上!清新空气!哪怕是一点一点地!要的是意志,瓦列拉!”
他们拐了弯,还是没法摆脱他。他跟在他们后面加快步伐,因为有人陪练而感到高兴。
“瓦列拉,要是得空,你私下跟彼得罗维奇说说!我可有点儿犹豫不决啊!从河对岸来我们这儿参加节日庆祝的合唱队,该往哪儿安排!小伙子们都是优秀的共青团员,我真是绞尽了脑汁!”
他们从马路跑进了矮树丛,径直穿过树丛。只剩下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他对泥洼有所顾虑。
薇拉已经气喘吁吁。
“瓦利克,我跑不动了!不行了,不行了!”
“赶火车!时间很紧!”
这时,他们在树丛后,从小山上看见了反应堆。它仿佛在向他们逼近,突然间没有脚也能走动了。它还在不满地轰隆隆地叫,在白日下冒着黑烟。
卡贝什和薇拉站住,着了魔一样站着,一动不动。然后跌跌撞撞地从山丘上向下飞奔。向下滑,折断了矮树丛。
上了马路,继续跑。只是这会儿薇拉突然比他快起来,调过来拉着他走。她转过身时,卡贝什清楚地看见她眼中流露出恐惧,嘴唇颤抖:
“瓦利克,瓦利克!”
他吻她,难以自制。两人在马路中央连成一体,难分难舍。他们就这么站着,忘记了一切。
“爆炸得好。”薇拉柔声道。她笑起来,他还是没有松开她。“赶火车,瓦利克!”
他们再度跑起来。还有最后一程急行军。在转角处,一个广场展现在眼前,还有两层的车站楼。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就突然结束了。因为薇拉绊了一下,站住。
“鞋跟!”
“什么?”
“鞋跟断了!”
卡贝什在广场中央叫起来:
“你为什么穿这双鞋,你明知道!”
“这是我出门穿的鞋!”
“我就是说呀!”
她也叫起来:
“今天就是放假出门的日子,不是吗?”
卡贝什重新拉起她的手:
“光脚吧!赶火车!薇尔卡!行了!”
“马上,好吧,瓦利克!”薇拉只是点头,却一动不动。甚至抽出手,捡起鞋跟,毫无意义地把它往鞋子上装。
火车在很近的地方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开动了,完了。看不见的列车员将车门关上。铁轨在车厢下面嗡嗡地响。
两人站着。薇拉照惯例用手捂着脸。
“好吧。”卡贝什说,他还得安慰她,“喂,你怎么了,怎么了?”
“你没有抛下我。”
“这不是很好吗?”
她抽泣:
“你本来可以自己走!”
“我还以为你心疼鞋子。”卡贝什说。
她立刻把手从脸上拿开。
“瓦利克,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
“想到什么?”
“托姆卡那儿今天刚好有进口货运到商场,罗马尼亚船形鞋,怎么样?”
“是。”
“‘是’是什么意思?”
“我们去。”
“不,说实话,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这样光着脚,你瞧?是不是,瓦利克?”
他们已经走起来。但她还是要确认一下:
“我们去哪儿?”
“去托姆卡那儿。”
结果,他自己也光着脚领路,只是这会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的眼泪干了,仿佛没有流过。
她一双接一双地试穿那些船形鞋,全都不合她的意,她抓狂了。她还非得从凳子上站起来,秀给卡贝什看,他每次都递个赞许的眼色。托姆卡端着鞋盒跑前跑后,竭力满足女友的要求,已经筋疲力尽。排队的人发牢骚也无济于事。
再一次适时地递完眼色后,他静静地走过大厅,笑容僵在脸上。然后他挤开星期六的购买人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大街上,他没有躲避,撒开腿飞跑。耸肩缩脖,下巴贴着胸口,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在路口,他奔跑着抓住了一辆卡车的后挡板,没有多想。被人拉上车后,他急忙跪着往车厢深处爬,缩在角落的工具中间。
而乘客们坐在长凳上彼此挤得更紧一点儿,似乎在等着他。
“哟,这是谁上来了?”
“是谁,瓦列拉,卡贝什·瓦列拉!带来了领导的训示!”
他们的酒瓶在帆布篷下游荡,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
“讲话,瓦列拉!我们从附件厂来的!休息日去参加农业作业,就是这么回事!工农联盟!乌拉!”
酒瓶轮到了卡贝什手上。
“喝吧,瓦列拉!不然你都干得脱皮了!”
客人喝完了,开始往外爬。跪在地上,从工具上,怎样都行。他翻出车外,没影了。
主人们感到委屈,紧随他探身车外。
“瓦列拉,这是怎么回事?好歹吃几口东西呀!”
卡贝什没有回头,他已经顾不得了。接着,恐惧冷冰冰地冒了出来,他把它从脸上擦掉,就像在大哭一场之后擦去眼泪。往回向商场飞奔而去,他还能去哪儿呢。
薇拉坐在自己一直坐的地方,试鞋凳上。卡贝什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很及时。
她再次站起来,但难掩笑容。他用不着再递眼色,现在需要另一样东西。
“瓦利克,这个,你能凑十卢布吗?”
在街上,她姿态夸张地将旧鞋扔进垃圾桶里。
“倒霉的鞋!”
卡贝什突然一言不发紧紧搂住她,她不明所以。
“瓦利克,你干什么?”
他依然搂着她,没有松开。
但他们马上开始拉着对方往相反的方向走,谁听谁的,又是件麻烦事。
“瓦利克,等等!”
“不!够了!”
“我想起来护照在哪儿了!我们走!”
“不要护照!”
“我没证件怎么行,能去哪儿?”
“你开始饶舌了。我已经听出来了!”
他们差点儿没打起来。她粘在他身上。
“瓦利克,护照在朋友们的餐厅那里,在他们那里!借吉他时留下作抵押了!他们的护照也都抵押出去借乐器了!我们现在去拿,很快!喂,瓦利克,你明白了吗?”
“关于护照?”
“还有关于朋友们呢?”
“我明白鞋的事。”卡贝什说。
他甩开她。自己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是她追了上来。就像被绳子牵着一样,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面。
卡贝什问:
“他们在餐厅干什么,你的朋友们?真选对了时候,不是吗?”
薇拉竟然略带责备地摇了摇头。
“他们又不知道时机不对。瓦利克,只有我跟你知道。他们在工作。”
“这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叫‘星期六’。”
他表示同意:
“也对。赚小费的黄金时段。”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怀恋。
“啊,记得吗?五年前你和他们一起打鼓?”
“不,忘了。”卡贝什说。
薇拉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餐厅旁边。卡贝什站住,难以理解。走来走去,自己领的路,真是怪事!
“你明不明白,”他问,“这城里不能待了,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明白吗?”
“是,是!”
“抓紧每一分钟!”
“我明白!”
他扬起手,几乎要打到她。手又自动缩了回去,藏进了口袋里。
薇拉看见了。
“手怎么了?”
辅导员不在意。
“被狗咬了。”
“疯狗!”
“尽快。是的。对不起。”
餐厅门在开关时发出砰砰的响声。客人们拿着花不断来到,都是来参加婚礼的。
“我去去就来,很快。”薇拉说。
“去吧。”
但她仍然没有走开。脸上突然现出惊恐。
“要是火车再也不停了怎么办?嗯,开过去不停?”
“那怎么会呢?”
她冷笑一下,似乎知道他要这么说。
“谁想接触有放射性的东西?”
卡贝什嗫嚅着,想到了应对的话:
“我们坐汽车。表决吧。”
不,她决定非要让他无言以对不可。
“如果……如果已经封锁了呢?那又如何,怎么办?”
这回轮到他笑了起来。
“那就靠你的鞋跟了,薇拉!鞋跟簇新的呢!”
就这样吧,她随着客人们走向大门。回过头来。
“你跟我一起去?”
“是谁的护照呀?”
她保证:
“好,瓦利克,我马上!”
无疑,她一去不回头,他一直没看见她。她已经在舞台上拿着麦克风边唱边跳。发型、衣服都变了。他冲进大厅时,她隔空向他抛了一个飞吻。
他暴怒地向她挤过去,脸上是绝望的神情。但生活再度在途中碍手碍脚,亲热地绑住他的手脚,让他哪儿也去不了。婚礼人群中有人抓住卡贝什,死死抱住他。甚至无限热情地把他扑倒在地,醉醺醺地瞪着他的眼睛。客人则是拼尽全力地抵挡,困惑地大喊大叫,结果都一样,还是和众人一起乐和起来了。
这还不够,众人催促:
“卡贝什,来!和我们一起,瓦列尔卡!亲爱的,刚说到你,你就出现了!晚到总比不到好!来吧!一次性举行三个共青团婚礼呢!”
于是卡贝什加入了狂热的人群中,跳舞跳到筋疲力尽,像在尖叫又没叫。仿佛他自己沉浸于狂欢中不能自拔,他也确实无法停下。
新郎一把托起他:
“说话,瓦列尔卡!说话!讲话!道喜!”
他挣脱:
“走开,彼得罗!”
新娘也在一旁,这不是她嘛。她的肚子已经突起。也死死抓住他。
“祝词!”
新婚夫妇不了解情况,生气了:
“你到底怎么了?喂,瓦列尔卡,我们现在要敲开你的脑袋疙瘩查清楚!”
但他向薇拉走去,一步一步,目标坚定。仿佛在人潮涌动的餐厅里也画出了一条轨迹,就像在核电站里一样。他挤到乐池前,贴近站定,昂起头。她簇新的鞋跟几乎要碰到了他的鼻子。
她再给他一个飞吻,深情款款地。然后又模仿他的样子做出一副阴郁的表情。在歌曲中间起劲地打手势鼓励他:跳舞,跳舞!
他认不出她了,她突然变成这样让他感到崩溃。他抓她的脚,她的船形鞋。但是她娇媚地躲闪开,似乎在等着他,伸出手指朝他点点。情形甚至变成两人在共同演出节目。
人群涌来,再度把他拉走。有人从后面紧紧贴着他的背,他顺手也抓住一个人。抬起腿,跳延卡舞(注1),照薇拉的示意,和大家一起跳动起来。
人群像长龙般将卡贝什吞没,向出口蜿蜒移动。在餐厅门外将人吐在草坪上叠成人塔。
在草地上,阳光下,彼得罗的铁臂又让他动弹不得——他就落在他旁边。
“奶奶的,瓦列尔卡?有缘啊,怎么回事?到哪儿也分不开!”他的另一只手还搂着自己的新娘,强有力的臂膀将另外两人同时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三人连成一体。“拉尔卡,这是瓦列尔卡!瓦列尔卡,这是拉尔卡!完毕!”
他简短说完,转而开始亲吻新娘,而且是热吻。感动、陶醉,差点没留下眼泪。
拉尔卡却不高兴了。
“彼得罗,你嘴巴里怎么回事,电池味?”
“我好像没吃东西!”彼得罗热情洋溢地回答。
“那怎么搞的,简直就是金属味?”
彼得罗立刻找到应对答案。
“或许是瓦列尔卡?瓦列尔卡吃了电池!”
拉尔卡抿着嘴,离丈夫远一点,肚子朝天仰卧。卡贝什也想赶紧远离这场家庭小纷争。
“别动。”彼得罗喃喃道,再度将他按在草地上。
人们从旁边经过,露出笑容。
彼得罗突然不高兴地辗转反侧起来。
“瓦列尔卡,为什么会那样?”
“什么事,彼得罗?”
“我嘴里真的臭吗,金属味?我倒是觉得,是不是原子狂人们又闯祸了?据说昨天晚上四号机组出事了,你没听说吗?”
卡贝什立刻回答道:
“水箱炸破了控制保护系统。”
拉尔卡从丈夫肩后探出头。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应急水箱。一百一十立方米的鬼玩意儿。”
“像毒蛇!”彼得罗懂行地点点头,“这么说还不要紧,是吧?”
“在可控范围内。”卡贝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彼得罗放在他胸口的手抖了一下。
“瓦列尔卡,你怎么回事?奶奶的,心跳得像擂鼓!”
没法逃避了。还有拉尔卡,欠一欠身,从丈夫肩后凝神看他,惊慌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彼得罗突然把脸凑近。
“你记不记得,老伙计?你不记得我们刚复原到这里参加建设的情形了,你和我?就是这个四号反应堆!在下面修隧道?不记得吗,我们曾经整日整夜躺在泥堆里,你还折断了腿?嗯,瓦列尔卡?”他笑了,含着醉意和眼泪向他眨眼,“嘿,可是接着你就鲤鱼跳龙门!飞上了天!”
“好疼!”卡贝什说。
彼得罗压在他胸口的重手渐渐放松,从老伙计身上移到拉尔卡身上,抚摸她的身体、脖子、炽热的脸颊。趁着金属味的热吻进行之时,卡贝什从小两口旁边溜走了,他们没有觉察。
他再度回到餐厅,还能去哪儿呢。中间休息时间,服务员们在空荡荡的、混乱不堪的大厅来回走,查看从桌上掉到地上的餐具碎片。乐队已经不见踪影。
卡贝什立刻往餐厅内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他几乎是朝着每一间杂物间里都要张望一下。薇拉自己从一堆箱子后面向他急忙跑来,预先抬起手采取自我保护措施。
“瓦利克,朋友们预先收了钱,我没办法!我一来,歌钱已经给了,嗬,我非唱不可!我什么也不知道,瓦利克,他们收钱的时候也不知道会突然发生这种情况!现在他们自己也害怕了,进退两难,不表演不行!我能去找你吗,不行,你好好想想!想想!”
结果反倒像是她在追赶他。伶牙俐齿的女人一口气迸出许多话,如泣如诉,让他完全没法反驳。
“哎哟,瓦利克,你可不要走开,我还要再待一会儿,很快!你不会走,对吗?不会走,我知道!”
一切可都是事实。护照和鞋子,现在进退两难的处境。当然,还有他不会离开她这件事。
“这么说,你告诉他们了?”卡贝什问。
她的反应是惊讶。
“当然啰。你本来就想告诉他们的,不是吗?”
“我怎么会?”
“嘿,你的确不会亲自讲,而是希望我告诉他们,难道不是吗?”她放下手,整理一下新发型,危险过去了,“瓦利克,谁让你进餐厅的?”
“事出偶然。”
她狡黠地冲他点指头。
“叫我一个人来找他们,你自己不来?这也是偶然?啊,瓦利克?”
他突然窘住了,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完全不知所措。
“瞧,反应堆也是偶然爆炸。”薇拉见解深刻地说,梳着新发型的她同时也进入了新角色。她再次数落:“你根本没必要这样,顺便说说,朋友们说的净是你的好话。”
“好朋友。”卡贝什微微一笑。
“而你呢?”
“我也是。”
“既然都是好朋友,这种种恩怨是怎么回事?”薇拉咬住不放。
他已经疲于应对。
“什么恩怨,什么恩怨?让他们去吧!”
她深以为然:
“生气了?瞧,瓦利克,这就对了!”
“朋友!”卡贝什说。
从他身后传来应答声:
“我们来了,约翰尼!”
原来,他以前叫约翰尼。他参加了一场演出,自己不知道,还很努力。因为朋友们——那些乐手——就坐在储藏室的箱子后面。
“还在闹别扭?”吉他手感到奇怪,“喂,我们到底怎么办?在灾难性时刻,朋友们团结在一起,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的人干工作,然后拿钱。”卡贝什说。
“然后反应堆爆炸!”
大家各自随意就坐,有的在箱子上,有的在地上。脸庞因恐惧而扭曲,同时却又带着笑。吉他琴匣敞开扔在一旁,里面没有钱,大家甚至忘了收小费。
键盘手大声叫道:
“约翰尼,婚礼要坏事了!要坏事了!明白吗?我们偷偷溜走,他们会追来!那些共青团员!你明不明白?”
不,他不明白。
“噢?怎么样?”
“但是如果我们现在直接出去把实情说出来,那全城的人都要逃跑!到时候究竟会怎么样,约翰尼?”
“到时候约翰尼就要被枪毙。”吉他手指出。
键盘手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那是为什么?”
“制造恐慌。”
“根据战时法律会怎么样?”
“而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大概宣誓了吧,约翰尼?”
大家隐讳地开着玩笑,说的离事实不远。卡贝什明白了,这是一出十足的闹剧。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的角色,为什么他突然成了主角。
吉他手揭晓答案:
“我们的责任!必须做的!快点!走吧!外面还有很多事,不是吗?行动起来,行动起来!既然活着就要拼命!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他悲叹,差点没哭起来,“哎哟,黄金星期六,多少人盼着!约翰尼,你……当然,要等一会儿!在黄金时段,最黄金的时段,你以前会考虑很久吗?”
不,显然这还不是事情的终结,绝对不是。他们连动都没动。还有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在箱子上,也是乐手,问题原来在这里。自始至终他把胡子埋在强健的胸膛上,一动没动。原来是他拖了整个乐队的后腿。他不是死了,而是烂醉如泥。寂静中响起他惊天动地的鼾声。
“我们这儿也有一个反应堆,约翰尼!”吉他手诉苦。
他们开始摇晃大胡子,证明给卡贝什看。为了有说服力,甚至用脚踹他。
键盘手再次配合演出,双手一摊。
“没用!”
吉他手又悲伤地叹了口气。
“你是鼓手!”
表演结束,大家意味深长地看着客人,目光如饥似渴。“脉冲星”业余乐队成员全体到齐。
“喂,约翰尼?”
卡贝什问:
“什么?”
“不明白?”
“不明白。”
“你代替他!”
他笑了,在绝境中用目光搜寻薇拉,除了她还有谁。而她突然人间蒸发了。是她把他硬拉来,当然要躲得无影无踪。
大家千方百计说服他:
“想想年轻的时候,约翰尼!你是怎么样的!”
“我们很急,约翰尼,很急!没有你不行!”
现在轮到他们感到奇怪,不理解。
“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为什么?”
“我们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们,很想知道?”
走廊远处传来摇摇晃晃的脚步声,婚礼上已经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不满地说:
“野够了吧,小伙子们!你们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没舞跳完全冷场了!”
在储藏室还有另一个乐手一直像老鼠一样和他们坐在一起,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是吉他手,不过是低音吉他手。但他不是睡着了,不,他甚至非常警觉。这不,他惊慌地一下子跳起来,飞身到窗子旁。吱呀一声,窗扇在寂静中微微打开,低音吉他手面容扭曲,一拳砸去,拳头结结实实落在窗扇上。看来他是不想继续演了。玻璃咔嚓碎落,春风畅快地涌入储藏室。
他的样子变得很滑稽,怕被碎玻璃弄伤头,于是用手掌护着,而被割伤的样子尤为可笑。众人肚子都笑破了,完全没办法止住。他自己也哈哈大笑,看到自己的血,简直抓狂不已。
吉他手没有朝卡贝什看,突然轻声叫道:
“瓦列尔卡!”
“我是瓦列尔卡?”
“和我们一起把那些锶当最后一杯壮行酒,嗯?搭救一下。”
于是他们起身,鱼贯走向大厅,知道他也会跟着他们。卡贝什的双腿再度机械地走动起来。而薇拉突然冒了出来,居然还能一边走一边吧嗒亲一下他的后脑勺。
只不过这是多么甜蜜的绝境啊,他一坐到鼓架后马上进入忘我状态,甚至激情澎湃,连带消沉的伙伴们也几乎跟着他激情迸发。鼓槌就像长在他手上,脚下的踏板也那么熟悉,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余下的一切——他曾经放弃打鼓——反倒像一场骗局。
装饰音和三连音符交替出现,而不是起修饰作用。还出现了只有杂耍舞台上的鼓手才能做出的表演。他灵巧地敲击出一连串颤音,夸张地将鼓槌抛起来,一下左手,一下是被马洛维奇科咬伤的右手。觉得枯燥,又拿起鼓刷敲起来。乐队成员只能彼此焦急地互使眼色,不知道怎么跟上他。
接着开始向他示意:停下来。因为该表演的已经表演完了。是时候撤退了,越快离开越好。低音吉他手一不小心对着麦克风把这话说了出来,脱口道:
“够了,约翰尼,够了!我们撤,完了!”
恐惧一点也没有减退,他满脸写着“广岛”。其他成员已经开始不加掩饰地在观众面前对他摆手,但是鼓手先生看不见也听不见。撑起一场婚礼——还有谁能做到,也不是谁都能做到,他没有离开舞台,而是带着自己的鼓钻入漩涡中心。
更有甚者,他突然超出节目安排收起钱来。他急迫地接过钞票,也对着麦克风说道:
“送给齐奈达和科良!祝生活和睦,心想事成!来自第三机组电工的祝福!”
下一回他宣布:
“这首歌送给会计员莉达!祝我们的美女幸福快乐,爱情美满!由涡轮机车间调试工组送出!”
调试工们继电工之后集体挥手以示确认。
伙伴们一开始不乐意地跟着卡贝什,就像穿过针眼的线,似乎被逼无奈。一边表演还一边微笑,有什么办法。然而不一会儿就按捺不住,自己也开始卖力赚小费,伸长手接钱。况且送上门的钱怎么能不拿,而小费已经攥在手心,又怎么能不表演?只见薇拉匆忙地翻着大部头手写歌本,不断重复,低声说唱歌词。几乎为餐厅所有的人唱出了祝福。
餐厅的舞台仿佛移动了,漂流着。台上的他们和自己的乐器一起,就像置身小船之上,忘记了一切。黄金星期六来到了,它是怎样的一天啊?
不久,群情再度激昂,或许更甚。他们在储藏室数钱——自己的斩获。
“为了一点儿小钱就野性大发!怎么塞口袋了?”
“谁说塞口袋了?全拿出来了!”
“我们都凭良心!”
“是约翰尼点燃了高潮。”
“的确是约翰尼。”
他们自觉地把战利品丢到桌上,各人数目不一。丢进可以做大锅饭的吉他琴匣里——正合用。
他们汗津津地坐着,一个个气喘吁吁。
“团员们要把我们累死了,停不下来。”
一伙人中只有低音吉他手一直沉默。脸一阵红,一阵白。绝望地问:
“难道,我们还要去演出?”
键盘手毫不怀疑。
“难道不去,钱多还会烫手吗?再演最后一场!”
吉他手跟着他表示气恼,这俩人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
“况且我们没有票子怎么行,怎么行?你的意思是我们两手空空,走到哪儿是哪儿吗,动脑子想一想!”
低音吉他手点点头,苦恼地搓了搓酒糟鼻。自由自在的风从打破的窗口吹到他憨厚的脸上,并没有让他感到冷静。只有像火枪手一样的长发被微微拂动。
卡贝什正确认识到他的痛苦:
“你把他扛在身上?”
“谁?”
“不省人事的鼓手,还有谁?”
他们已然忘了还有一位强壮的打击乐手,已经习惯了他的鼾声。要知道他也和他们一样坐着,只是闭着眼睛。
低音吉他手打量一下,慌了神。
“我怎么扛得动他,怎么可能?”
“那么抛下他?我们跑?随他去?”
“不行,不行!”
低音吉他手像个孩子一样直摇脑袋,这下不再点头了。卡贝什严肃地表示惊讶。
“什么——不行?我们不跑?那接下来怎么办?”
这又是事实。不丢下他,大家就走不了。只不过这回不是薇拉巧妙布局,而是卡贝什自己给自己设下罗网。
吉他手看着这一幕,笑得喘不过气来:
“约翰尼,你这一向去哪儿了,约翰尼!我们真想你!”
“我也是!”
“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小费。”
“干领导工作没让你感到厌烦吗?”
“相反,让我更精明。我占三分之一。”
“怎么,你们那里也有小费?”
卡贝什脸上挂着笑容。他和薇拉光着的脚丫一直避开主人们的视线在桌子底下互相蹭来蹭去。
不过键盘手没有漏掉他的话。
“你为什么说三分之一?还是说真的?”
“说真的。”
吉他手感到不痛快。
“错,约翰尼。加上薇拉我们有五个人,不对吗?”
键盘手一如既往快人快语,要把事情说清楚:
“想得美!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拿三分之一,那是你单人独奏,而我们在你旁边制造噪音的时候,八辈子前的事了!”
卡贝什不明白。
“难道现在不是吗?”
“什么现在?你是独奏吗”?
“你们是噪音。有气无力。”
“你敢再瞎放屁?”
“你自己说的!”
吉他手还在笑。
“你过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约翰尼。锱铢必较!”
键盘手看准时机,抢先扑向琴匣。但是卡贝什终究更加敏捷,他没有扑过去,而是啪一下盖上盒盖,还命令道:
“口袋里是什么,拿来。”
键盘手没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口袋里?”
“掏出来。”
“手,约翰尼。”
“除了手以外。”
“约翰尼,我全都放桌上了,你干什么?”
“还有。”
键盘手感到委屈,声音颤抖。
“你怎么这样,啊?把我当什么人!老朋友了!约翰尼,你闭嘴!”
接着自己从口袋掏出钱,凑到约翰尼面前。
“噎死你!”
卡贝什指出:
“你们也没怎么变嘛!”
他把钱放进琴匣,和所有小费放在一起。但是盖子刚一打开,所有人就同时扑向桌子,开始抢钱。低音吉他手回过神来,几乎比所有人手脚都快。大家互相推搡,目欲喷火。随后各自站到角落,还在数各自有多少收获。卡贝什也抢到了自己的一份,没有吃亏。面孔扭曲,将战利品分别塞进几个口袋。
但接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掉转头来。吉他手第一个将钱又扔回琴匣。其他人紧随其后重新掏空口袋,没有人提出质疑。静静地将刚才心急火燎抢到手的东西放回原处,继续到饭厅去演出,还能去哪儿呢。
仿佛作为总结,吉他手说道:
“小费没有分配好!”
只是他们已经完全没办法离开舞台了。虽然疲倦早已盖过了贪念,“脉冲星”乐队简直累得东倒西歪。但卡贝什却疯狂起来,突然嘶哑着嗓子唱起了陌生的摇滚歌。薇拉马上站到他身旁,自编出二重唱。接着整个人坐到了他腿上。两人当着全餐厅人的面热吻起来,这也是节目。
等到这一对儿也精疲力竭了,歌舞团向门口走去,这时新郎又堵住了路,而且是三个新郎一起,他们张开臂膀拥抱他们。其中一个甚至激动地将女歌手托举起来。这是彼得罗。
乐手们央求:
“要唱多少,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不,他们不放行。
“我们到底要多少?再翻三倍!”
于是又开始演出,有什么办法,脸上还得带着笑。但接下来他们学聪明了,跑。一起从场上一拥而下,一下钻出门口,真是前所未有。终于冲出去,逃脱了。
到了走廊上还在叨唠:
“钱,他妈的,真可耻!共青团怎么那么快就泄气了!”
“漏口袋!”
“得了,已经掏空了!我们快点跑吧!”
“官最大的共青团员没给小费,睡着了!”
“他是谁?”
“嘿,夜魔人(注2),是谁!让所有人晚安!”
吉他手及时插进一嘴,问卡贝什:
“我们是在保密城吗,约翰尼?”
“为什么说是在保密城?”
“话由不得我们说,让别人说?还是现在可以说了?”
突然响起一阵大笑,简直像失去理智。这是键盘手在储藏室里打开了装钱的琴匣。大家都走到近前,团团站定。同样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最后,吉他手再度做总结——总结着错误:
“要是分配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琴匣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大家简直难以置信。
“等一等,这怎么可能?”
“看守的在哪儿,等一等?看守的呢?”
熟睡的大胡子已经不再威慑性地坐在高于琴匣的位置了,原来如此。他现在在角落的地上安顿好了,双手安静地枕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
情况清楚了。
“石膏模搬走了,原来如此!”
他们再一次冲出储藏室。情况已经完全明朗。
“服务员,是他们!不会有别人!”
服务员端着托盘在走廊上来回从旁经过,进厨房,回饭厅。
“看见没,有一个人挤眉弄眼?”
“怎么样?”
“就是他!还在讥嘲我们!”
“那这个也挤眉弄眼了!”
“她也是!”
他们带着笑,在箱子旁一字排开。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到自己的储藏室。
低音吉他手随后拿着几瓶酒跑进来,刚好赶上。
“有来无往非礼也!”
“从哪儿弄的?”
“餐柜后面的箱子里!还我们的小费!”
键盘手接过一瓶,很高兴。
“哎哟,红酒!你怎么想到的?”
“顺手,没得选。”低音吉他手如实道。
“要的就是它!和医生开的方子一样!闭着眼睛的选择最正确!”键盘手赞许道,他已经满怀期待地说开了,“在别洛雅尔斯克核电站,据说,在核泄漏的时候就是给所有人喝克拉斯尼茨克酒!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直接灌下去,满大街抓人。喂,来吧!消除放射性污染!”
吉他手也接过自己的一瓶。
“你说这是药?”
“把锶就酒送服下去,不对吗?”
“有必要?”
“医生开的方子,医生!”
大家都迟疑了片刻,甜蜜地苦恼着。
“嘿,既然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吧!”吉他手长叹一口气。
“医生很快会给所有人开方子。”键盘手打保票,“就连区里也会撤销禁酒令,记住我的话。酒会多得像流水,没有限制。命令你喝克拉斯尼茨克酒!”
这下吉他手忍不住了,哑声道:
“你别磨磨唧唧了!”
他熟练地用手一拍将瓶塞打掉。键盘手和低音吉他手对着酒瓶一阵猛敲,也打开了。
不过他们还是礼让薇拉,让她先喝一口。然后自己对着瓶口不停地喝起来,他们想起了卡贝什。
“约翰尼,你干什么?”
没有人认领的一瓶酒仍然立在桌子上,等待着。
吉他手严肃地解释道:
“他离开我们以后就戒酒了。他们管得很严。从那时起,能想象吗?四年了。没错吧,朋友?”
“什么四年。四年半了。”卡贝什说。
他们开始感到放松,开心起来。
“约翰尼,躲在被子里呢,不喝吗,偷偷地?你们可都躲在被子里喝过!”
“你做皮下埋植了,约翰尼?”
“约翰尼有意志力!”
“我们也戒酒,怎么,不是吗?曾经戒过!”
卡贝什清醒地站着。又是一分钟一分钟的时光飞驰,时间换了一种方式在流逝。但是大家怎么能不喝酒,不惋惜自己的小费?接下来不再说话,喝,这是一件神圣的事。喝完再喝,那还用说?一瓶接一瓶,接连不断。等着吧,别忙,尽管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键盘手狡黠地朝低音吉他手点点指头,再次打发他去拿酒。
“还没有把所有小费喝回来,没有!”
后者自己也心领神会,从储藏室急急跑出去。
“行了!到此为止!”
“为什么?”
“卡拉巴斯不打鼾了!醒了!他是我们的大麻烦,卡拉巴斯!”
“别让卡拉巴斯喝!昨晚没注意!一滴都不能给他!不然他又要胡吃海喝!我们永远也走不了啦!”
低音吉他手已经拿着战利品回来了。
“我们也胡吃海喝了,不是吗?”
“我们在消除放射性污染!”
“我们在等卡拉巴斯!”
“快醒了,行了,马上走!他妈的,我还想活命呢!”
“简直是强烈地想!”
“那就再喝快点!”
卡贝什笑着,未饮自醉。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也在和他们一起灌酒。甚至还适时地高呼了一下暗语,就像他也没喝够本似的:
“小费!”
麻利的低音吉他手再一次冲出去,一去一回,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而他们一个个早已经摇摇晃晃,卡贝什较其他人尤甚。突然,他看见吉他手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科良?”
“没什么。”
“说,说。说出来。”
吉他手感动至深。
“就是你刚才唱的歌,就是它!一词一句我都记得,约翰尼!”
“我也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反复在唱!四年来默默地!”
“可是嘴巴却上了锁!施蒂利茨(注3)!”
“就是!绝对不能唱出声!”
“四年半!”吉他手露出笑容。声音颤抖,继续说道:“你回来太好了,约翰尼!我们一直在等你!”
卡贝什向他迎面走来,也热泪盈眶。连科良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把卡贝什推开了。科良非但没有拥抱他,而且揍了他一拳。突然又是一拳,再来一拳。他无法控制自己,一直打,一直打,不时发出酣畅的哼哼声。键盘手马上跑过来,挥拳猛击。低音吉他手拿酒未果,飞跑进储藏室,随后也跟着加入战斗,可惜眼眶下被揍出一块乌青。他要向卡贝什报一剑之仇,正好逮到机会。薇拉冲上去拉架的时候,差点也挨了拳头,他们可不会对她客气。
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戏剧中总有最主要的一幕——高潮——现在就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朋友转眼翻脸,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拳,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还唱歌,人面兽心的东西!再唱啊!没忘记!那记不记得你怎么诬陷我们?出卖我们!‘靡靡之音!必须唱好歌,我们的歌!’紧要关头你就踩着自己人逃之夭夭?我们是蟑螂!你得到赏识了!唱啊,下作东西,唱啊,怎么不唱?我们听着呢!唱!”
他也对他们吼,带血的唾沫星子飞溅:
“要不是我!你们早就蹲大牢了!差一点儿全完蛋!你们!下三流的卖唱的,废物!”
不一会儿他就不再吱声,只有抱头躲避拳头的份。他们也只顾闷头出拳,都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他的呜咽声毫无用处,相反只会激起他们的仇恨,让他们出拳更重。
卡贝什倒在地上,没有再站起来,他爬到角落里。他们也在他身上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精疲力竭。勉力支撑着站住,但是还在彼此使眼色:
“说真的,我以为自己会打死他!”
“自己送上门来,混蛋!卖身求荣的畜牲!”
“约翰尼·列侬!当自己是列宁!”
“害了多少人?赶尽杀绝,难道不是?是谁把我们逼到酒馆驻唱的,是谁?”
“嘿,自己人呗!最可怕的就是自己人!”
这会儿他们开始欣赏低音吉他手脸上的淤痕。
“这下很明显,小费都赚回来了!彻底赚回来了!”
他们在储藏室里踉踉跄跄,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现在别说逃跑,能站稳脚步就不错了。站不住,跌坐在箱子上,头像小鸡啄米似的。
“没有最后一杯上路酒了!等醒过来,横竖要死!上哪儿找呢?”
“不要睡,那会醒不过来的!不能睡!大家都睁开眼睛!”
“我们本来就没睡,谁在睡?我们在等卡拉巴斯!”
就在这会儿,他们的头已经趴到了桌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呼声,就这样。而卡贝什却在角落恢复了气力。再度四肢着地,然后跪着,站起来,看样子还行。他径直走向吉他手科良。将他提起来,摆在自己面前。科良的眼睛微微睁开,眼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虚伪的泪水,他甚至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又是一番不雅的撕扯。不过刚才是三对一,而现在是清醒的对喝醉的,科良的脑袋只能在拳头下无助地晃荡。卡贝什不停地打啊,打啊,接着不打了,却抡起酒瓶在他的少白头上狠敲一记,好一个卡贝什。他手边刚巧有一个空酒瓶,正好合用。
薇拉再次扑过来拉架,他着实不客气地狠狠搡了她一把。推开她,甚至紧跟着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尽管她是个女人。
然后箭一般飞出了储藏间。
他稍稍挤开排队的人,还当着众人的面把女售货员从柜台后面拖出来。差不多是用脚踢着把她赶往辅助用房,进了食品库,还是用脚,把女人们都赶出去。在大婶耳边低声说了句“共青团探照灯”(注4),他还能怎么说呢。而在他拉着她走的时候,她惊惶失措地说道:“没有送来!一瓶也没有!”但是突然间被他的粗手粗脚弄得兴奋,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他把她的脸按进空箱子里:“藏在哪里,快说!”在逼迫之下她找出一瓶酒:“哎哟,你真是!”接着被他粗鲁地好好爱抚了一番,又找出一瓶。但当他要第三瓶时,她愤怒地照他胸口搡了一把,相亲相爱到此为止。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两瓶之外又要到了两瓶,这种事他很在行。这会儿他开始从人们桌上抢了。要知道商店里也有自己的杂物间,里面同样有人坐在箱子上喝酒。他就在这些人鼻子底下夺过酒瓶,他们还都没来得及感到愤慨。可是他自己却不小心摔碎了一瓶,大家只来得及叫一声:“小心前面,卡贝什!”接着就俯向可谓珍贵无比的“酒流”。酒在桌上流淌,已经顾不上说话了。卡贝什咕咚一声跪下,毫不犹豫地和大家一起伏下身子。
接下来,他在黑暗中飞奔,双腿又在机械地奔跑。旁边突然闪现出一些脸孔,卡贝什不明白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有这光源。但是他再度看见了烈焰熊熊的反应堆,像蜡烛一样燃烧的通风管,他挤到桥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中间,桥下的河水闪动着粼粼波光。
辅导员面对反应堆伫立着,恐惧重新回归。其实恐惧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卡贝什的注意力被极度分散了,一时忘记而已。周围的孩子们扯着爸爸妈妈,大声喊叫,兴奋地用手指着火光,就像在看一幅画。
但是又有一瓶酒滑落,酒瓶在脚下发出碎裂声,?
看的时候还没有短评 那我当第一个 真心不喜欢 剧情到后面完全失控 拼接严重 很难入戏 对于一个这样沉重的题材 看不出一点反思 一部荒诞剧
本来是一个沉重的题材,导演也试图加入更多人性的思考。然后可能是俄罗斯民族的通病,加入了太多了文艺的画面,总想显得诗意。然而这就冲淡了本该有的思考。特别是女友的背叛,这一段的加入完全不明就里。故事太散,总体只能说较差了。多给一颗星算是献给切尔诺贝利的故事吧。
末日狂欢群像 手持跟拍长镜头 很努力 但是很难看
切尔诺贝利前传
在大難臨頭的背景下,充斥著大量無聊又日常化的碎片生活,以一種無知者無畏的精神諷刺特定時期中人們麻木空無的生活,以及這種生不如死的狂歡,荒誕與行尸走肉原本即是雙胞胎。
第61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入围 末日狂欢
导演过分偏执地想要表达某种人性的疯狂和扭曲,最后弄得整个片子无论是人物和剧情都脱离了常识,在选材如此良好的情况下,等于浪费了这个题材。最后将男主逃跑未遂的主要原因归结于女友出轨,有舍本逐末之嫌——且不说他女友这个角色其实非常物化。但我觉得整个电影,它戏剧的张力其实一直在那里,无论是细节桥段还是整个电影的长度也都掌握地很好。我觉得导演虽沉迷自我,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拍什么,所以这不算一个特别烂的片。
切尔诺贝利不是这么拍的
逐渐失控,各种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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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核反应堆发生爆炸的消息仿佛被内部封锁起来,知情人士惊慌失措,不知情人士欢天喜地继续生活。然后消息爆开就迎来颇有毁灭意味的末日狂欢,面对这浩劫这份不被撼动到底是毛子们骨子里的无畏还是破罐子破摔的释然?大多数时间不知所云,低配版E大和克里斯汀邓斯特没有用爱情带动你,镜头还是粗糙了点。
对切尔诺贝利的切入点比较新颖,但拍的有点乏味 。。
很遺憾,這真是個平淡無奇的星期六。喝酒唱歌拍那麼久真的有意義嗎,請問。
要么痛快的跑走,要么绝望的活下去。
领导走完了,剩下的都要埋土,不如喝一杯吧
做旧的画面感最大程度的还原了历史中的那一个普通的星期六,欢愉的婚礼和男主的无奈,焦虑和妥协形成对比。导演想要表现的是普通人面对人为灾难来临之际的荒诞与无辜,以及在政治背景下的蝼蚁人生。
切尔诺贝利前夜,知道(不知道)灾难的人们醉生梦死☞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前后,眼睁睁看着政府人员隐瞒实情,不顾人民安危,只能想方设法带着女友离开,但面对的却是所有人不以为然的戏谑,更甚至于最亲近的人的背叛,在一个快乐的星期六婚礼,一切的一切都像失控一样,疯狂而迷惘~
Вроде распада ССС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