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瑟堡来的斯蒂芬,加入了巴黎93省圣德尼的“反犯罪特种部队”。在这里,他遇到了新队友克里斯和瓦达,两位经验丰富的警察。但他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个街区不同帮派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在一次出警的行动中,局面变得不可控制,而这个事件意外地被一架无人机记录下来,进而引发了更为剧烈的冲突。
翻译 于SQ
编辑 馒头
看完拉吉·利(Ladj Ly)的长片处女作《悲惨世界》(下文如不特别注明,均指本片而非小说。——译者注),我们会有种被丢在悬崖边缘的感觉。这部影片不仅喷发着急切、灼热、激愤的能量,它的内容也非常丰富,值得细细拆解。
《悲惨世界》的第一个优点在于它描写能力出色,有教学片的质感。这是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大银幕上如此展现一个居住区(cité”)——特别是一个位于梦费尔梅伊市(Montfermeil)的居住区。
影片没有以青少年和警察的冲突为影片核心,而是将这个似乎永不停歇的居住区作为一个社会组织进行了一次政治学研究。居住区的日常运行仰仗各方力量的均衡,那里有警察、实际掌管居住区事务的“市长”、各个宗教的教徒和生意人,而代表政府的真正市长在片中是缺席的。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气温35°的夏日[与另一部讲述暴乱的重要影片——斯派克·李的《为所应为》(Do the Right Thing, 1989)相同],同样缺席的还有学校:孩子们整日在街头游荡。警方是片中出现的唯一的公权力代表,然而它并非独立的力量,它与其他权力机构统一组织于一个体系之中。
这是个雅尔塔式的地方。影片花费了许多笔墨向我们展示居住区的社会组织形式,无人机视角下居民楼的俯视镜头与市场的正面镜头(不同的色块令它像一副抽象画)划定了居住区的地理界限。约翰·卡朋特与黑泽明总会向观众清晰展示空间地图,让观众了解从一处到达另一处的路径,与此不同的是,《悲惨世界》并不准备让我们在这个空间中辨清方向,它只向我们一个个展示具有象征意义的独立区域。
片中,我们跟随着刚刚离开瑟堡(Cherbourg,法国西北部港市)来到梦费尔梅伊镇警察局工作的“发膏”(Damien Bonnard)造访了一系列地点。“扫恶组”(BAC)的瓜达(Djebril Zonga)和他的上司克里斯(Alexis Manenti)是“发膏”的负责人。除写实主义的描写与教学片观感以外,影片大刀阔斧的叙事效率令人惊讶。首先,拉吉·利在片中插入了一小出喜剧:警察之间的对话令人目不暇接,各方力量亦敌亦友,“市长”身披“市长队”足球衣……这一切都凝缩在影片的街头小剧场中。其次,影片故事发生在一天之中,遵循了古典悲剧三一律。
如此一来,想要完全厘清事态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警察误伤儿童的(警察向一个孩子开了闪光枪),居住区里各股势力又如何试图平息这一事件的,就变得十分具有挑战性。围绕这则悲剧,影片以罕有的控制力在不同调性之间游走。
影片本可以一直跟随那个注定要被新同事捉弄一番的菜鸟警察的目光,但拉吉·利还在片中加入了操纵无人机的眼镜男孩、富有同情心的黑人警察(“好警察”)和神经质的白人警察(“坏警察”)等多个人物,他从他们各自的视角叙事,然后又颠倒观众最初观影时对这些人物行动的预设。只有这样,这个空间和这里的居民才不只是菜鸟警察——即观众的代理人眼中的样子。这样的表现手段使影片具备了纪录片特性,比如,当瓜达进入公寓时,观众离开了“发膏”,而是同瓜达一起了解到了居民间自发组织的互助贷款。
拉吉·利知道自己处境微妙,他希望打破人们对这里的所有既定想象,他在片中不断消灭所有陈词滥调(不谈毒品,不谈恐怖主义,也不追求视听上的过度风格化)。
《悲惨世界》是《流浪的迪潘》(Dheepan, 2015)的反面,这部雅克·欧迪亚的影片剧作简单,故事发生的地点仅限于两幢楼房,毒贩在屋顶交易,一切既符合西方世界的想象,又符合剧作上类型写作的要求,十分矫揉造作。
拉吉·利摒弃了这一套,与那些对地方充满异邦想象的外来者导演迥然不同。最值得一提的,拉吉·利拒绝小格局的自我沉溺,他双手拥抱了个体之间的相异性(altérité):影片中不仅有刚刚从瑟堡来的诺曼底人,还有让娜·巴利巴尔(Jeanne Balibar)饰演的高级警官,她身穿大码制服在一片笑声中突然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设计这一短暂出场的人物绝不只是为了让巴利巴尔客串出镜,这个角色承担着相应的描述性功能,影片用这个角色辛辣讽刺了男性卖弄雄性气概的可笑性。
片中还给了吉普赛人以一席之地,他们在街头狂欢,就像在宣告马戏团即将到来,这一场景中具象的“点火”动作在叙事上也“引爆了冲突”。在他们掀起的这股充满原始野性的癫狂浪潮面前,最激烈的兴奋都显得平静如水!他们热情地欢迎警察加入,摄影机并没有将警察当做居住区的“他者”,他们与所有贫苦的可怜人一样,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被囚禁于这座居住区之中。拉吉·利向我们展示了这些警察下班后与普通人无异的生活。影片对所有观众都很友好,它应当能够如我们所愿地收获广大观众的喜爱。这部影片是“完满”的,它生发于一种共性,而非隔膜:正如拉吉·利亲历的2018年世界杯决赛前后全法民众的空前团结,它让人们回想起了1998年法国世界杯的神话。
影片本可以破除刻板印象为己任,止步于现实主义的描写,但它选择进入另一个维度:影片引入了几个超乎寻常的元素,打开了故事的局面。这种虚构十分有冲击力,正因为它深深植根于现实,影片才超越了简单的现实主义。影片的虚构性和象征性都凝聚在超常元素的代表——即狮子的身上,它是令一切失衡的源头。一开始偷鸡的小窃贼变成了偷狮子的大盗,这个设计为影片蒙上了奇幻色彩。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奇幻元素与维克多·雨果的创作在产生深层共鸣(喂养狮子与住在巴士底大象里在气质上十分相近)。
影片的核心场景是孩子与狮子的笼中对峙。男孩遭受性命之虞,尊严受辱(他尿湿了库裤子),我们亲眼见证了他在这场角力中的蜕变:我们无法再用与之前相同的目光注视那张被闪光弹毁容的脸了,他的身上就此烙下了狮子的印记。他乱蓬蓬的头发和印着老虎图样的T恤本就散发出宿命的气息(某场戏的背景中还出现了饰有狮子图样的纸箱)。
这个故事从真正意义上将他容貌遭到损毁的时刻描绘成了他“变身”(transfiguration)的时刻,他在恐惧中以雄狮的姿态重生。他就此变得强大、正直,回归野性。这一天或许确实是菜鸟“发膏”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但这却是这个孩子堕入地狱的日子:他被人丢下等死,像一个包裹一样被拖来拽去,与一头猛兽短兵相接……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这一时刻蕴含的强烈情绪不可忽视,警察想把男孩丢下喂狮子,“是他的错”,“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这几句引自雨果的话语早已淡出我们记忆,此刻它却像一记响鞭:“这是谁的错?——是我的错。”我们的伽弗洛什令人心碎地啜泣着答道。我们见证了一场驱除人性的仪式。虽说他此言确是为了打发走旁人的聪明话,其中何尝没有几分真心。他仍混迹在一群孩子们之中,他躺在废弃的沙发里,坐在居住区高楼的屋顶上,思索了许久。我们的反叛英雄就此登场。这场变身与身穿制服的超级英雄不同,当然,除了另一个社会渣滓——小丑。他也有着《笑面人》中雨果笔下的扭曲脸孔,同样的,他也引爆了一场暴动。
在这部看似一直向前发展实则好似迪斯科舞厅里的闪光灯球一般旋转着的影片中,还有另外一个孩子的形象:那个目击了一切的人。他性格羞怯,总是躲藏着观察,但他的角色至关重要,因为他在“看”:透过他的眼镜、无人机和楼道门上的窥视孔,他在看。他也是一个反叛者,因为他拒绝将自己拍摄的影像交给警察。
在伏击开始前,孩子们玩水枪的场景中,持续的晃动手持镜头给人以强烈的不安感,孩子们如此紧密地彼此相连,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点火,是火箭升空前的最后步骤。影片在一场暴乱中走向疯狂,我们自从让-弗朗索瓦·雷切(Jean-François Richet)的《我的城区要爆炸》(Ma 6-T va crack-er, 1997)之后再没见过银幕上出现这样的场景。
这场孩童们的反叛与当代的所有重要议题息息相关,它让我们想到戈达尔在《影像之书》(Livre d’image, 2018)末尾提到的阿尔贝·科塞里(Albert Cossery)的《沙漠雄心》(Une ambition dans le désert)中反抗的孩子们。又一次,是像在联合国以“你怎么敢”(How dare you ?)为题发表演讲的格里塔·桑伯格一样的孩子们采取了行动。孩子们的目光超越了自身,他们看着我们,仿佛在质问:“看看你们做了什么?”他们的目光坚定得令人畏惧,但是人们理应畏惧,不然改变何来。
《悲惨世界》(它竟敢以一部经典法国文学名著的名称自我命名!)的大胆之处在于它没有试图杂糅“类型”(genre),而是选择升格“语级“(registre),两者有明显的不同。如今,哪怕是最好的法国片都只是天真地将“类型”视作平行于自然主义的另一个选择。过去,自然主义只是一幅能在现实中“给人以现实感”的图像,所以它其实是对现实的漫画式演绎。自然主义以所谓内在论(immanence)的名义将所有奇幻的、过火的和说教性的元素排斥在外,成功掩藏了很多意识形态偏见。
另一方面,类型大多是美国的舶来品,它是一整套物质、图像与意识形态工具,它令人产生幻觉,误以为真能用它表达出关于我们生活的真相…… “制造现实感”同“类型创作”一样,它们是“虚假”的两面。若想真诚地讨论生活,必须要重新将现实与想象结合起来。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悲惨世界》并没有诉诸 “类型”的,而是使用了“语调”。影片以全新的方式调动了各种可行的修辞手法,从一种“语调”跳转到另一种,它使用了一头野兽的意象,以兼具教导性、喜剧性、悲剧性、奇幻性和史诗性于一体的方式优雅地实现了这一转变。
警察的线索混杂了教导色彩、悲剧与喜剧因素,而从孩子到狮子的变身则在奇幻故事(笼中狮)、悲怆宿命(“这是谁的错?——是我的错。”)与英雄史诗的结合中探索至更为深刻的层面。结尾的骚乱不仅仅是情节的终点,其视听呈现既像一部口袋书中的英雄故事,又像一出坊间传说:那里有沸腾的人群、街垒路障和一个反骨英雄。《悲惨世界》是一堂电影课,它带我们远离了当代众多影视作品共有的平淡无奇。
居住区只是一个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普通所在,还是相反的,具有无法抹杀的特殊性?片中这两种相互对立的观念产生的张力贯穿全片,这是影片如此令人激动的另一原因,也是在当代社会描绘城郊生活时普遍会遭遇的悖论。必须在两条战线上左右开弓。一方面,必须打破刻板印象,让人们看到这不是一个被放逐之地,这个地方和这里的孩子与别处无异。
片中,男孩跟一群女孩们因无人机吵架的场景正体现了这种观念,此外,这也是高大病体(Grand Corps Malade)和门迪·埃蒂尔(Mehdi Idir)共同执导的成功影片《我不是差生》(La Vie scolaire, 2019)所采用的策略。这部影片描绘的是校园生活,与《悲惨世界》形成互补。
我们必须把对城郊空间的表现重新统一到法国电影的整体脉络中,并且不能将它表现为有异域风情或有威胁性的“别处”,也不能把“它”呈现为一个“领域”(territoire)(怎么会有这种无耻的说法?)。另一方面,也要让人们看到这里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
这里之所以令人无法逃脱,是因为人们选择了遗弃它;这里之所以被贫困席卷,是因为封闭扼杀了经济活力。珍惜,并不意味着拒绝改变。即便片中人所经受的并非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描写那种流浪街头、食不果腹之苦,它以雨果的作品为参照也仍很正当。雨果曾说,“开办一所学校,就能关闭一座监狱”,拉吉·利,这位电影导演和教育者真的开办了学校。(见访谈)。
有人跌倒了:究竟是谁的错?拉吉·利将矛头对准了谁?是政府,片中从国家到大区再到市镇的各级政府全部缺席。我们可以观看拉吉·利在他于2005年法国骚乱后拍摄的短片《克利希-蒙费尔梅伊的365天》(365 Jours à Clichy-Montfermeil, 2006)中现实生活中的市长是如何逃避摄影机又如何被拉吉·利逮住的。拉吉·利参加戛纳电影节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希望马克龙能够观看《悲惨世界》,并把它当做是专门为拍给他看的影片,就像弗朗索瓦·拉芬(François Ruffin)的书《一个你所不知的法国》(Cette France que tu ne connais pas)一样。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只犹豫不决的眼睛,片尾黑屏淡出的效果极佳,黑色一点点吞噬画面直至只剩下一个面庞,很像纸张或是胶片燃烧的效果——拉吉·利在两种抉择中摇摆,我们能够理解他的犹疑:有些时候,必须要想办法停下一切;然而有些时候,我们要给现实一个机会,因为我们并不想诉诸暴力。
注释:
这里的“cité”并不是一个具体的行政概念,而是一个历史与社会概念,它多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法国为解决大城市出现的住房危机实行“优先城市化区域”政策(ZUP),在大城市郊区建立了许多廉价住宅区。由于政府失败的城市化政策,这些地区成为中低收入人口的聚集地,人口失业率很高。加上公共交通等公共设施匮乏,工作机会少,导致这些区域与外界联结断裂,违法犯罪日益猖獗。本文将其暂译为“居住区”。
Montfermeil市位于巴黎东部郊区,那里是雨果《悲惨世界》中德纳第酒馆的所在地。
本段中将片名来源——雨果所著《悲惨世界》中男孩伽弗洛什(Gavroche)的形象与片中的角色做了对照。前文已经在对照影片与小说在奇幻元素上的共通性时提到伽弗洛什住在巴士底大象雕塑里,此处两句引用出自《悲惨世界》第五部第一卷《伽弗洛什外出》(人民文学出版社,李丹译),讲述伽弗洛什在街垒大战中牺牲前唱起的歌谣:
楠泰尔人丑八怪,
这只能怨伏尔泰(C'est la faute à Voltaire)
帕莱索人大脓包,
这也只能怨卢梭。(C'est la faute à Rousseau)
……
我是倒了下来,
这只能怨伏尔泰;
鼻子栽进了小溪,
这也只能怨……(C'est la faute à…)
2005年10月27日至11月17日,巴黎郊区爆发长达20天的社会骚乱。起因是城郊的克利希·苏布瓦市的两名北非裔男孩在躲避警察追捕时不慎被电死。当地青少年首先发动骚乱,后蔓延至许多黑人移民较多的区域,一周后蔓延至其他法国大城市。近万辆车与全国多处建筑物被烧毁,两千八百多名嫌犯被捕入狱。
François Ruffin是一名法国记者、作家、纪录片导演和政客。2019年2月份,他在《一个你所不知的法国》出版后在网络上发布视频称本书出版前的写作与筹备过程之所以严格保密,是因为“一个拳手在出招前不会提前通知他的对手”,他表示希望这本书也是一记重拳,最好能够击中总统马克龙。
时光飞逝,转眼间,2020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但疫情依然严峻,接下来的五月,戛纳影展注定缺席。 好在,千呼万唤始出来,去年戛纳主竞赛饱受赞誉的黑马之作现在终于能看了。 熟悉的片名,简直不能更应景——
Les Misérables
导演:拉吉·利 编剧:拉吉·利 / 吉奥达诺·戈德里尼 / 亚历克西斯·曼蒂 主演:达米安·勃纳尔 / 亚历克西斯·曼蒂 / 贾布里勒·宗加 / 伊萨·佩里卡 上映日期:2019-11-20(法国) 片长:104分钟
豆瓣评分8.2,好评率85%,连续三周位列电影口碑榜第二名。
《悲惨世界》是法国新人导演拉吉·利的剧情长片处女作,基于其2017年创作的同名短片扩充而成。 两年前,该短片曾提名“法国奥斯卡”凯撒奖的最佳短片,可惜未能获奖。 两年后,在闹得沸沸扬扬的第45届凯撒奖颁奖典礼上,长片终于力压群雄(《我控诉》《燃烧女子的肖像》等),一举拿下最佳影片的殊荣。
《电影手册》的“年度十佳”榜单中,除了《寄生虫》《爱尔兰人》等大热作品,亦有它的一席之地。 欧洲而外,它还代表法国出征奥斯卡,参与了最佳国际影片的角逐。 短短两年间,《悲惨世界》实现了质的飞跃,不禁让人心生好奇: 首次拍摄长片便空降戛纳主竞赛并斩获评审团奖的拉吉·利,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别说,拉吉·利的身份还真有点特别。 他生于西非马里、长在法国巴黎,是标准的非裔移民。 众所周知,随着外来移民的大量涌入,法国的种族矛盾愈发尖锐。 对此,置身其间的拉吉·利是再清楚不过的。 所以,早在涉足故事片创作之前,他便拍摄了一部与本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纪录短片,将镜头对准了巴黎近郊的水深火热。
一直以来,由于就业机会多、福利政策好,以巴黎为首的大城市都备受少数族裔青睐。 渐渐地,定居巴黎郊区的外来人口与日俱增。 位于巴黎北郊、臭名昭著的93省就是典型。
这里恶性事件频发,帮派斗争不断,贩毒屡见不鲜,治安之差、犯罪率之高,令人发指。 可以说,略有耳闻者,无不对其避而远之。
但为了多见儿子几面,离异的应急警察斯蒂凡·鲁兹还是选择搬来93省,加入当地的反犯罪大队。 也是在他悲悯的注视之下,“悲惨世界”的画卷徐徐铺展。 与斯蒂凡共事的警官有两个,克里斯和格瓦达。 白人克里斯是三人中的头头儿,嚣张跋扈,手段强硬,最喜欢滥用职权、横施淫威。
黑人格瓦达虽然极少主动作恶,但对克里斯的暴行永远抱持着听之任之、袖手旁观的态度,也称不上高尚。
正直、稳重的斯蒂凡看不惯他们的做法,有心干预,却奈何初来乍到,插不上嘴,只有在一旁叹气的份儿。
处事原则如此大相径庭的三个人凑在一起,可想而知,迟早要惹出麻烦。 但斯蒂凡一定不曾料到,就任的第一天,他就会碰上能把命赔进去的“大案”。 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切始于一场寻常的纠纷。 马戏团的吉普赛人认定一名黑人小孩偷走了他们的小狮崽,遂跑来向市长带头的非裔帮派讨说法。 一来二去间,两边吵了起来。
及时赶到的斯蒂凡一行人遏制住了双方进一步的肢体冲突,并答应吉普赛人,给他们找回小狮崽。 很快,借助社交网站上的一张照片,他们将嫌疑锁定在了混血少年伊萨的身上。
这张脸对于三人而言并不陌生。 当天早上,他们才在警察局目睹了伊萨被父亲怒斥的画面。 没成想,刚刚偷完人家的鸡,倒霉孩子又对狮子下手了。 话不多说,追辑行动立即展开。
孩子终归是孩子,改不了爱玩的天性。 在足球场,三人一眼就捕捉到了伊萨的身影。 逮捕计划非常简单:铐上手铐就走。 三个人高马大、装备齐全的成年人抓一个小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一起踢球的其他孩子,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在帮伊萨逃脱了警察的控制后,这帮孩子居然又集体追出去了好几百米远。 克里斯的面目越凶残,孩子们的反击就越厉害。 三人被愤怒的非裔少年团团围攻,毫无招架之力。
情急之下,格瓦达用橡皮子弹枪射中了试图趁乱逃跑的伊萨,后者随即晕倒在地。
孩子们顷刻间散去,两个搭档也目瞪口呆。 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原来,三人暴力执法的一幕,恰好被另一个非裔小孩巴滋,拿无人机拍了下来。
这下,警察小分队内部理念的相左显露无遗。 斯蒂凡坚持救人要紧,克里斯却急于追回证据。 而闯了祸的格瓦达,则根本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一边是陷入昏迷、奄奄一息的孩子,一边是会让他们身败名裂的把柄。 关于两者的轻重缓急,三人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分歧。
与此同时,巴滋向话事的宗教领袖寻求庇护,伊萨的朋友们把实情告诉了本就心术不正的市长。 越来越多看似无关,却又与之微妙相关的人们被牵扯进来。 事态迅速滑向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在马戏团的狮笼里,受伤的伊萨被迫“觉醒”。 盛大的复仇开始酝酿。
《悲惨世界》无疑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处女作。 剧作成熟,调度流畅,视点转换不留痕迹。 无人机的设置独具匠心,引领观众俯瞰整条街区,将世间万象尽收眼底。
影片的前30分钟,以松散的笔触描绘巴黎93省混乱、嘈杂的日常图景。 从警察的视角出发叙事,通过其对无辜平民的恶意挑衅、对前科犯的颐指气使和与帮派头目的利益交换,刻画出了街区平和的表象之下摇摇欲坠、危如累卵的真实状态。
后半部分围绕核心冲突,集中发力。 伊萨被捕后,矛盾直线升级,危机持续扩大。 直到最后10分钟,多方势力重新纠结在硝烟弥漫、火光四溅的楼梯间。 曾经咄咄逼人的克里斯和市长,却一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个给人一拳打倒,抱头鼠窜。
而昔日抱着小狮崽展露笑颜的男孩也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满脸伤疤,神情冷淡,宛如死神,不容忤逆。 无奈,最终是当初悉心照看醒来的伊萨、为伊萨痛骂吉普赛人的斯蒂凡举起手枪,瞄准了孩子的胸膛。
此刻,针锋相对的不单是子弹和火种。 更是成人与孩童、警察与平民、白人与黑人、地道的高卢人与非洲移民的后代,是两个,甚至更多的群体。 如果任由差异层层累加、误解越积越深,那么总有一天,世界会像这样,令所有平等的交流变得不再可能。 难以置信,故事竟设定在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决赛后的巴黎。 那个夏天,法国队以非裔超过半数的首发阵容捧得大力神杯,达成了时隔20年的史上第二次。
影片的开头,拉吉·利便以一系列摇晃、多彩且振奋人心的镜头复刻了法国队夺冠后的巴黎。 其时,肤色不同、信仰不同、阶级不同却同样热爱足球运动、支持法国队、崇拜姆巴佩的人们共同走上街头,空前团结地庆祝法兰西的胜利。
彼时尚天真无邪的伊萨也身披三色旗,特地与伙伴们搭乘列车,从郊区奔赴市中心。 他们对着埃菲尔铁塔挥舞手中的旗帜,喜悦无以言表,激动难以言喻。
凯旋门前也挤满了欢呼雀跃的人群。 人群上空,亦有烟雾,有火点,有声嘶力竭的呐喊。 以上种种都和楼梯间的景象构成了某种程度的呼应。 两相对照,更觉讽刺。
狂欢总得结束,人潮终将散尽。 伊萨必须回到充斥着肮脏交易却始终缺乏公平正义的93省。 他掀起一场骚乱,披露了此地每天发生着的现实,不加任何粉饰。 很多人说,看到最后,拉吉·利的《悲惨世界》才终于有了点雨果长篇小说的意思。 要知道,19世纪中叶,雨果正是在这个街区写出了被后世奉为经典的《悲惨世界》。
可悲的是,同一片土地,150余年过去,仍旧满是对立和敌意。 时至今日,如何消弭仇恨已不只是巴黎人亟待解开的难题,更值得全人类深思。 在这个层面上,拉吉·利的《悲惨世界》着实配得上“年度最佳法影”的盛名。 即使不比雨果的著作影响深远,可以确定的是,它至少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和价值。
影片的末尾,伊萨举着熊熊燃烧的酒瓶,眼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俨然恶魔降世。 但谁都并非天生恶魔。 伊萨不是,市长不是,克里斯也不是。 摘下面具,卸下防备,他们与常人无异。 他们的血液里,也曾流淌过“善”的因子。
只是,暴力往往催生恨意,恨意常常使人迷失。 当伊萨的面庞溶于黑暗,缓缓浮现的三行字幕精妙地点了题——
我的朋友们,请记住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坏庄稼,也没有坏人。 只有坏的庄稼人。
这段引自雨果原著的醒世箴言,与君共勉。
*本文作者:kiwi
Q:您在蒙费梅伊(Montfermeil)长大,曾多次拍过关于蒙费梅伊的纪录片,以及一部名为《悲惨世界》的短片,这可以说是同名长篇的序曲:您拍摄这座城市的方式有什么变化?把它拍成一部故事片的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
A:我一直都在拍摄这片土地,17岁时,我拍了第一部短片,19岁时,我买了第一台摄影机,我现在39岁了,拍来拍去,已经20年有余了。我为什么要开始拍东西呢,很简单,因为它吸引我,然后慢慢的,这个想法就开始成形了。刚开始,我拍的是警察,在美国这种行为被叫作“copwatch”,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词。我拍他们,是因为我住在一个很复杂的街区,警察们常常滥用职权。我拍了很多视频,然后把它们传到网上,我这才意识到这些视频是有影响力的。我成了警察的眼中钉,他们一来,我就拿出摄像机。他们远远地看到我就喊:“注意,拉吉来了!” 他们讨厌我。
直到2008年的某一天,我拍下他们正在殴打一个铐着手铐的小男孩。第二天,我就被叫去警察局了,被要求交出这个视频。他们看了视频之后,意识到遇到麻烦事了。当时大概有20多个人围着我,然后威胁我… 我对他们说,视频可以留下,我也不会把它传到网上。当然,来之前,我已经把视频拷贝存底了。放我走后,我就去了Kourtrajmé(译者注:是一个关于视听艺术的组织)在蒙特勒伊(Montreuil)的办公室,跟他们解释了我的情况。大家聚起来,开了个会,决定打电话给罗曼·加夫拉斯(Romain Gavras)的父亲科斯塔·加夫拉斯(Costa-Gavras)。他建议我们去找Rue 89 (译者注:法国一个新闻网站)。然后,我们通过Rue 89发布了那个视频。一经发布,便引起公愤,媒体开始关注,检察机关成立调查组,涉事警察被停职。这是第一次有警察因为一个视频而被停职。
这个故事,可以算是《悲惨世界》这部电影的一个起点:我意识到了影像的力量,我的摄影机是一把武器。拿起摄影机的我就是这个街区的眼睛。电影里巴兹(Buzz)这个角色是我的儿子饰演的,也是一个现代化版本的我,用无人机拍下城市的地理风貌、结构类型,以及城市的偏僻程度。所以,大概是从2009年开始,就有拍一个故事片的想法了。在此期间,我仍继续拍摄,比如关于2005年骚乱事件的《在蒙费梅伊的365天》(365 jours à Clichy-Montfermeil,2007);关于非法交易大麻的《Go Fast Connexion》(2008); 为了拍摄《在马里的365天》(365 jours au Mali, 2014)去马里呆了一年,拍下了当地发生的一些冲突;还和斯特凡·代·弗雷塔斯(Stéphane de Freitas)一起拍了《大声说出来》(À voix haute, 2017),是关于辩论比赛的纪录片… 拍这些影片的过程,同时也是我学习的过程,因为我既没去过电影学校,也没有参加过什么专业培训,所以我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另外,我还有一个压力,就是跟我同在Kourtrajmé的朋友,罗曼·加夫拉斯、金·沙比荣 (Kim Chapiron),都已经有自己的长片作品了。我感觉我也得拍一部,拍一部给所有人“开罚单”的电影。
Q:所以您并不急,一直在养精蓄锐?
A:是,也不是。我需要时间来准备,但同时我也很想拍一部作品。要拍一部长片太难了,像在战斗一样,尤其是拍一个这样的题材。然后“蒙费梅伊的拉吉·利想拍一部长片”这件事,也不是任何人都关注的一件事… 还有要拍一个城区,拍这里的警察暴力,以及这里的悲惨,是非常复杂的。即便如此,我们仍在坚持,在斗争。我找了两个制片人,Toufik Ayadi和Christophe Barral,向他们解释了我的计划,并表达了我不想为制片公司拍,而是想拍一部独立电影的想法。他们找到了资金,并且任我自由拍摄。那时候,我已经写好了一个短片的剧本。对我来说,这是迈向长片的准备阶段。然后他们跟我说,先拍成短片吧,看看会收到什么反响。最后的结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参加了150多个电影节,获得40个奖,《大声说出来》和这部短片都被提名了当年的凯撒奖。有了短片的成功后,我以为,我们能轻松筹得长片所需要的资金,大概3百万(欧元)。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样,进展并不顺利,也没有收到CNC(法国国家电影中心)的资助,最后3百万的成本被缩减到140万。
Q:但我们并没有觉察出来这是一部成本只有1百万的电影。
A:虽然资金不足,但我们还是能找到解决办法。这个街区,是我生活的地方,我认识所有人,可以找他们帮忙,我们动员了大概有200多人。拍摄团队人数不多,我不太想让团队人数超过40人,而且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一个人就能负责化妆和发型这两项工作,完全足够了。但是,整体都非常有组织,正规,还申请了拍摄许可,等等。我是第一次这样拍电影,之前走的都是野路子。不过,如果在其他地方拍,这预算肯定不够。
Q:为什么CNC(法国国家电影中心)拒绝资助呢?
A:我不知道… 我听说,他们不会资助一部郊区小孩控诉警察的影片(笑)。但,其实,这不是电影想讲的点。
Q:但,还是有人觉得电影的结局会带来一些麻烦。
A:肯定。有人问我:“您不觉得这个结尾有点奇幻吗?” 我跟他们解释,剧本从开始到结尾都取材自真实的故事。最后一幕,我亲眼见过,就在我家楼道发生的事情,和电影里的情况一一模一样。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奇幻故事,是真实的。他们一阵惊慌,但是… 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Q:您为什么突然把叙述视角换到警察身上?这跟您之前的作品都有所不同。
A:是的,我通常都把视角放在他们的对立面,我也知道,人们期待我拍出一部反警察的电影。有一次,电影映前点映,观众中有一位是警察,映后交流环节他拿到话筒说,他被电影说服了。他在看预告的时候,也觉得这部电影会是一部反警察的电影,但是看完以后,发现不是他想的那样,觉得既惊讶又感动,同时以他自身经验考量的话,电影里讲的东西很准确。我觉得通过警察们的视角展开情节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新来的警察,对当地的情况一无所知,通过他们的眼睛,观众们也跟他们一起开始探索这个街区。只有生活在郊区的人才知道那里的真实情况,外面的人都一知半解。我想为大家提供一个浸入式的体验。
影片中,大概有四十分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可看的地方一点也不少:居民、地理环境、城市结构、各方势力… 这么长时间的铺垫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些铺垫,情节才能继续往下发展。但也因为非常想保留这个铺垫,开拍前遇到的阻碍也不少:他们对我说,根据剧作法则,五分钟之后就情节就必须开始,否则观众会分心。我才不管什么剧作法,我不能让这些规则束缚住我的手脚。我认为没有生活在这个街区的人需要先观看这些铺垫,因为他们了解郊区的方式不外乎都是通过媒体,政治,或者一些具有陈见的电影。我的电影里,没有任何武器,没有嘻哈音乐,没有毒品,我们尽力在规避这些东西,同样也是因为担心讲这类事件讲得不够准确。我还尽量让对话也符合真实情况。当然,台词是写好的,但演员可以根据这个台词,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如果他们觉得那样说更好的话,只要是准确的,哪怕一个镜头要拍上17次都没有问题。
Q:您跟亚历克西斯·曼蒂(Alexis Manenti)和吉奥达诺·戈德里尼(Giordano Gederlini)三个人是如何一起创作剧本的呢?
A:我和亚历克西斯一起写了一部短片,我们有一些点子,可以写对话,但我们觉得还需要一位真正懂得技巧和结构的编剧来帮忙。于是我们联系了吉奥达诺。
Q:在写作时,你们已经想好事件发生的地点了吗?
A:是的,地点的选择很简单:因为一切都是真实的,只要去真实事件发生的那个地点就可以了。最后的一个场景发生在我的楼梯间,所以就在我的楼梯间里拍摄了这个场景。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呢?
Q:“市长”(Le Maire)这个角色是真实存在的吗?
A:当然是了。我没有虚构任何东西,无论是事件也好,人物也好。像“市长”这样的人物,在任何地方都有。他在当地保证社会安定,管理着所有人。出现问题的时候,政府会把他叫来,然后他会安抚人们的情绪,同时他还管理着一群小混混。这是一个微妙而复杂的人物。
Q:这是我们对电影的理解:一切都建立在各方力量的平衡之上,但这种平衡很脆弱,有利己主义在里面;主角们之间互相怀疑,拼命让对方身陷困境。结尾处的孩子们反抗的也正是这一点。
A:完全正确。各方力量的顾虑就是不要打破这种平衡,所以人们必须要沟通。这是各种权力之间的关系,要做出很多的妥协,出现问题的时候要互相对话。这并不是说时刻都会出现问题:在电影里是一个案件,发生在一天时间中,但很显然实际情况并非都是如此。这是一些被政府完全放弃的街区,而当人们被抛弃的时候,就要自己找到一种组织的方式。这些人互相交谈,因为他们必须要交谈。这并不代表他们互相喜欢;相反,他们互相厌恶。但他们会交谈,即使跟警察也一样。
Q:孩子们揭露的正是这种普遍存在的伪善,这部电影真正的视角就是孩子们的视角。
A:是的,这首先是一部关于童年的电影,关于在这些街区里长大的一群人。电影从一群孩子们开始,他们手里拿着国旗,要去支持世界杯上的法国队;结束于同一群孩子指责作为法国象征的警察。这些孩子是下一代人,一切都要依靠他们。我的电影是对政治界发出的一声警报,因为他们对此负有最大的责任。我想要保留一个开放式结尾,因为我想问一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是坐下来找出一个解决方案,还是任凭情况恶化?对我来说,这个结尾表达的是我们仍然怀有希望。
Q:不过,最后的镜头并不是呼唤对话,您拍的是一场暴动:这些孩子们反抗整个世界。
A:是的,这是一场孩子的反抗。不仅仅是反抗警察,而是反抗一切形式的权威。因为他们处在一种绝望的情境中。我们怎么会不理解他们呢?我让电影结束在一个孩子手里拿着酒瓶火焰弹,但我展现的是酒瓶还没有爆炸,而只要它还没爆炸,就还有一点点希望,还有一扇打开的门。
Q:但孩子们的行为是英勇的:他们就像街垒上的伽弗洛什(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孤儿)。
A:是的,他们就像伽弗洛什,我们可以这么看待他们。
Q:《悲惨世界》与25年前的《Ma 6-T va crack-er》(1997)有些相通之处,导演让-弗朗索瓦·雷切(Jean-Francois Richet)在这部电影里将暴动的激情载入了郊区的历史中……
A: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Q:最终,孩子们反抗所有控制这一街区的力量,然而街区中的重要人物莎拉(Salah),这位昔日的黑帮头目、如今的虔诚教徒却没有出现。为什么?
A:因为莎拉是浪子回头,现在想要做个好人。而孩子们明白这一点。巴兹一开始冲进他家把视频交给他,就是因为信任他,他认为莎拉不像其他人那么坏。
Q:他被塑造得像一位智者。然而他的第一次出场却带有喜剧色彩。
A:对,这个镜头很搞笑。莎拉很清楚这个可怜的警察是被两位同事开了玩笑,所以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把玩笑继续开了下去。这也让他和膏米(Pento)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
Q:但莎拉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开始警察们提到了“穆斯林兄弟”(Frères muz)。
A:人们一听到“穆斯林兄弟”,就会想到埃及的穆斯林,但二者完全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对留着大胡子的穆斯林教徒的称呼。莎拉不仅是一个宗教首领,也是一个开店的商人。媒体中描绘那种会哄骗小孩子去参加伊斯兰圣战的宗教信徒,我并不认识,也从来没有在蒙费梅伊见过。城市里的教徒们,其实是一些扮演社会角色的好人。当年轻人惹出什么问题时,他们就会来说:你们噪音太大了,你们破坏了邻里关系,来清真寺吃点小点心然后接受一点训诫……仅限于此。
人们看到留大胡子的人,会立刻想象这些人想拉年轻人入伙等等。然而这是一些值得信赖的人,他们不会做坏事,因为他们遵守道德,不想作恶。孩子们在结尾针对的是那些恶棍:“市长”、警察还有“钳子”(La pince)的人。与他们相比,教徒们是善良的。这让人很困扰,但这是事实。现实中的莎拉在蒙费梅伊,居民们有问题的时候会来找他,因为他们觉得他比警察更值得信任。
Q:他真的叫莎拉吗?
A:是的,就像“钳子”叫“钳子”,“市长”叫“市长”一样……我改动了几个地方,但不多。“市长”有一件足球球衣,上面印着“93省市长”,而且我在短片中告诉大家,是他扮演了他自己的角色。
Q:那吉普赛人们呢?
A:您可能看过Clash of Gitans的视频,讲的是Lopez家族。我跟他们接触过,曾去他们在尼姆的住所看望过他们,这太疯狂了。我对他们解释说我想要拍一部电影,他们不理解;我又给他们看剧本,但他们不识字,于是我给他们讲了电影情节。我跟他们做了初步尝试,发现效果非常棒。
Q:一切都是真的,但一切都带上了传奇色彩:狮子,吉普赛人们……
A:再次说明,我什么都没有虚构。之前某段时间流传着一个传奇,说树林里的人们有一只狮子,不要回到城市里,人们会被狮子攻击等等。这有一定的真实性,因为这个狮子的故事是真的,您看(他向我们展示了手机上的一张照片),这是18岁的我跟狮子的合影。
Q:是您偷了狮子吗?
A:不,是一位朋友……但事情的经过就跟电影里一样:我们把小狮子养了一个星期,吉普赛人们带着枪来了,警察们到处找这头狮子,在《巴黎人报》上还有一篇文章。这在当时我们那里是一件大事。
Q:这部电影真是一本回忆录,所以才如此强烈,因为这是真实经历,很有感染力。
A:这就是我想做的:讲述我所知道的真相,以及这些年来我看到的所有事情。我是拍纪录片出身的,我想把纪录片的这种拍摄方式带到虚构作品中:肩上扛着摄像机,靠近人们拍摄,每时每刻都保持节奏,保持运动。我们用两台摄影机拍摄,因为我们没什么钱,然后我们就把日常生活拍进画面中。如果有人在某个镜头拍摄时下楼梯并进入画面,我们就保留下来。我唯一一次使用相机支架,是为了拍膏米和瓜达(Gwada)在酒吧里面对面交谈那个镜头。把相机放在支架上让我感觉很烦。
Q:不过,警察们的身份信息比较重要,所以也有一些虚构的成分。在创作的时候,您尽力避免过度夸张地表现他们。
A:除了这里之外都没有虚构。我人生中被拘留过二三十次,所以我跟他们一起待过一段时间。我明白那种坐在警车后排听他们讲烂笑话的感觉。在警察局里带着手铐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给了我观察他们的机会。由于拍摄Copwatch期间大量的接触,我甚至跟扫恶组的一位警察成了朋友,如今他是我的好朋友了。后来我发现,他们当中有好的也有坏的,但即使是坏的也有一部分人性。他们像这个街区的居民们一样,都是贫苦大众的一部分。当我们了解到他们的境况,就会发现他们的生活也不是尽如人意:薪水微薄,住在廉租房,欠债的时候住在郊区的小屋子里。我也想要展现这一点:既然我想要公正,那就应该对所有人都公正,包括警察在内。
Q:Jeanne Balibar的加入是电影里一个真正的惊喜。
她在蒙费梅伊拍摄时(《奇迹蒙费梅伊》Merveilles à Montfermeil,编者注),我帮她改善了拍摄环境。由于我们彼此非常了解,刚好这个角色还没有找到演员,我就提出让她来扮演。有了她的加入,电影就完美了。
Q:在采访的最后,我们想请您谈谈您创建的电影学院。
A:这是一所免费的学校,不需要文凭作为入学条件。它目前在克利希丛林市的美第奇工作室(les Ateliers Medicis),但我们将会在一月搬到蒙费梅伊的新校址。这些日子我忙着面试,因为第二学年从十月底开始。有2000位候选人竞争50个名额,专业包括导演,编剧,制片,后期制作和艺术/摄影。有两位教授,大师课的所有时间都是跟电影界的专业人士一起上。今年,我们扩大了规模,继科特迪瓦、马里、布基纳法索和摩洛哥之后,我们三月份在达喀尔(塞内加尔首都)开设了一所学校。2020年9月我们要在安古兰(法国)开设学校,还要在中国和巴西开设。尽管资金有限,我们的目标仍然是在缺少资助(尤其是缺少没有给我们任何帮助的当地政府的资助)的情况下,跟其他的电影学院竞争。但这正在一步步实现。在戛纳电影节期间,CNC了解了情况,并决定给我们提供帮助。去年,也就是第一年,我们培养了三十位年轻人,制作了五部短片和两部长片。看到这些成果,我们对这个项目更加充满信心。
提到法国就想到巴黎,提到巴黎就想到铁搭,然后又想到对法国习惯性投降的戏谑和中学历史教科书中那个“革命试验场”的评价。这片土地上飘扬过太多的旗帜,呐喊过太多的口号,追寻过太多的主义,也为前面这些流过太多的血。
观看这部片子时,我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同情,也不是思考,而是恐惧。一是对无解的暴力 无序的动乱的恐惧;二是在熊熊火焰下发现自身易燃属性的恐惧。
影片开头,小伊萨跟随在拥挤的人群中,为法国队的进球和夺冠欢呼,挥舞着法国和一部分法属殖民地的国旗,高歌马赛曲,似乎每一个人都为自己是高卢雄鸡的一份子而感动不已。个把钟头过后,警探三人组开车巡视,向街上的人高喊“法兰西万岁”,路人回答“去你妈的! 其实这些路人也就是刚才“与有荣焉”高喊万岁的人。没办法,国家荣誉不能当饭吃。对这里的人而言,夺冠是个群体美梦,梦醒了自然也就回到了现实生活——贫穷与混乱的93区。
这样的地方世界各地都有,在这样的地方政府的权威和墙上的漆一样薄弱,甚至不用风吹雨打就会大块的剥落;在这样的地方有着一套外人不为了解,即使了解也难以理解的生存法则;在这样的地方白与黑,黑与黑之间时而合作时而对抗,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共同维护脆弱的平衡;在这样的地方,有着一群群野蛮生长,痛苦生存的少年。
我一直是持“人性恶”论的,这个恶不是邪恶的恶,是一种动物本能与现行社会规范及价值观不相符产生的“恶”。举个例子:很多小孩子都喜欢虐杀昆虫,有的甚至喜欢虐待小动物,用开水烫,用石头砸,从高空扔下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自己会造成的破坏没有认识,一方面是动物本能中支配和杀戮带来的原始愉悦,就像猫捕杀啮齿类和鸟类并不都是为了吃,可能仅仅是觉得“好玩”。当孩子长大成人,得到教化,才会产生生命是平等的这种观念,不再去长时间作出这种行为。当然更多的是因为社会监督下让人产生的羞耻感。所以没有这种羞耻感,成人后仍然热爱这种行为的人被我们叫“变态”。(刑法专家罗老师曾告诉我们:愉悦有两种,一种是让人放弃尊严的,一种是让人得到尊严的。大家应该摒弃前者,追寻后者。我认为很对。)所以当我们遇到熊孩子,遇到那句经典的“他还是个孩子,跟孩子一般见识什么?”的时候,我们应该说“我讨厌这个熊孩子,但我也可怜他有你们这种无能的父母,把毛坯房建成了化粪池。”
孩子是需要被当做孩子的,他们需要教化和引导。但影片中的93区恰恰就是一个不把孩子当做孩子的地方。小伊萨偷了鸡被抓进警局,监护人在一群警察面前暴打他,却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止,似乎大家都视为正常。 在这里掌握社会话语权的是欺行霸市的流氓,贩卖毒品的罪犯,“改过自新”的兄弟会以及和他们狼狈为奸的黑警。甚至不用镜头展现我们还能想象出:学校中老师敷衍潦草,家庭中父母忙于工作。 那么孩子们真的不需要教化和引导吗?不,他们需要。身居餐馆的老穆兄弟会领导人萨拉赫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有片中对孩子进行教育的兄弟会成员,他也因此得到了成果——拍摄到警暴视频的小男孩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哪怕这个孩子在兄弟会的教育中似乎并不是很耐烦,但第一个想到的能够提供帮助、指引、庇护的仍是他。这些孩子得不到良好的社会、学校、家庭教育,得到的是混杂着宗教思想的“劝善”教育和残酷的丛林教育。’
前文说过,在这里各个势力心照不宣的共同维系着脆弱的平衡,因为他们是成人,他们懂得利益交换,懂得在这平衡下攫取各自的利益。
但是有人是不懂的,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学,或者说还没学会。
小伊萨偷了马戏团的狮子,他冒犯了这里的权威之一——吉普赛人。作为众多势力的一方,吉普赛人选择通过传统的 “正常”的对话渠道来“沟通”,他们来到黑人的领袖之一——市长这里讨要狮子,因为有人看到了偷走狮子的是一个黑人孩子。在一番鸡同鸭讲后,警探三人组到来,作为维稳最积极的一方,他们对矛盾双方进行了调解,并达成共识。警探三人组一番调查后前往餐馆寻求萨拉赫的帮助,与他沟通之后新人警探成功获得“我是谁 我在哪 他在说什么 我该怎么说 ”这一成就。最终警察还是找到了小伊萨,并逮捕了他。一直到这里,事情还处于正常可控的范围内,这个小社会还处于传统势力维护下的平衡之中。
直到黑人警探的那根弦断了,他向逃跑的小伊萨开了一枪,而且还被人拍了下来。
他为什么会开枪,或者说为什么开枪的是他呢?当然,忙中出错胡椒水喷到自己,场面混乱过于紧张这些是理由,但和小伊萨在之后的暴乱中所起的作用一样。这些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我认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来自于,他出身一个移民家庭(身穿少数民族服饰的母亲),他痛恨压榨底层的恶人(和市长的关系极差),他能够也愿意适当维护底层的利益(和小伊萨母亲沟通后在伊萨家和平搜查),但是他是一名警察,一名普通警察,他能做的太少而要忍受的太多,弱者出身却要去欺压弱者。为了生存的工作给他在生活上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也是后半他在酒馆中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压力一直很大。
压力大到最后,自然就会压断一些东西。
这次压断的,是小伊萨。
能量是守恒的。
压力也是。
你上班迟到被上司骂,回家骂妻子饭做得难吃,妻子骂孩子把衣服弄脏,孩子生气踢了一脚家里的狗,狗被踢疼弄翻你刚买的古董花瓶/昂贵手办/贵出shi的相机/刚倒好的冷啤酒。于是你压力更大。
这是个一个很不严谨的小例子。但足够能说明问题。
黑人警探的压力一部分转移到了小伊萨身上,他被打了一枪(橡皮子弹),处于巨大的肉体痛苦和精神恍惚中。
在这恍惚里,他被带到马戏团,被一个当权者送到另一个当权者面前,为自己的冒犯权威的行为付出代价——被送到狮子面前。
他失禁了。
在最为原始 最为野蛮的力量面前,他失禁了。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本来就脆弱的学校和家庭教育。此时,他的眼中只有那头择人而噬的狮子,他的身上只有子弹带来的痛苦。他认清了这里其实是片丛林,有爪牙者才能存活。
从狮笼中出来,警察对小伊萨说:你的伤是你自己摔倒的,知道了吗?伊萨默默无言。事后,他没有去找任何人,只是呆坐在垃圾场中,呆坐在楼顶。
被击倒的压力,被恐吓的压力,日常中的压力,巨大的压力在汇聚,最终爆发,并得到响应。
警探三人组被少年们引到了上下堵塞住的楼层中,电梯坏掉,居民关门。前来救场的旧势力(市长和毒贩)被更为野蛮更为无序的暴乱少年们击败,他们不懂维稳,不懂平衡,不懂利益交换,他们遭受到的压力无法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宣泄。至此,暴力,无序的暴力,也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曾被暴力击倒的人变成了的暴力,被狮子恐吓的少年变成了狮子。他们吞噬了粉猪和雄鸡,吞噬了衰老腐朽的规则和制定这些规则的人。
片尾,手持燃烧瓶的小伊萨与拿着手枪相对真善美的菜鸟警探的对峙,其实就是无序暴力和有序法制的对峙。在这极度紧张的一刻,画面慢慢变黑,光芒渐渐暗淡,伊萨的面孔渐渐模糊,你会突然发现,伊萨其实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任何被压力压垮的一份子。
就像那个被交警拦下后崩溃痛哭的青年。
在众人齐聚餐馆向萨拉赫索要视频存储卡的时候,菜鸟警探向萨拉赫说:暴力有用吗?之前你们使用过暴力,但并没有解决问题。萨拉赫回答:我认可你的良善,把存储卡交给你,但是你要知道,暴力还是会到来。
因为没有人能给狮子设置障碍。
暴力有用吗?或许没用。但在这里,它是无解的 必然的选择。
我想这就是让我恐惧的。
《悲惨世界》:加速时代下的黑人抗争运动
作者:宗城
从2008年经济大危机开始,世界电影迎来了一波左翼电影热潮。它们关心阶级、性别、社会资源分配、平台资本主义与零工矛盾等问题,在一个总的社会不平等框架中,把镜头对准了被遮蔽的群像。近年来左翼题材的代表作,是肯·洛奇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奉俊昊的《寄生虫》、李沧东的《燃烧》和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等等。尽管导演们的侧重点各不相同,但都选择了放弃温吞叙事和精英阶层容易带有的自上而下的怜悯,取而代之的是凌厉和决绝,把社会矛盾原原本本地撕开来看。法国导演拉德·利的长篇处女作《悲惨世界》同样在这个谱系中。它有力而精准的叙事,比名声大噪的《小丑》更胜一筹。杰昆·菲尼克斯主演的《小丑》虽然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社会贫富不均、阶层撕裂的问题,表现了边缘人对富人虚伪、麻木不仁的愤怒,但它整体上仍是一个观念大于内容的故事,而小丑也被诠释成一个高度符号化、迎合市场趣味的孤狼式民粹分子,社会矛盾的复杂性并没有就此展开,而是沦为一场快意恩仇的复仇奇观。 《悲惨世界》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样的奇观化展现。它以一个伪纪录片的方式开场,摄影机带领观众来到街头,入画的首先是几个热爱足球的黑人少年,他们谈论姆巴佩、马图伊迪、博格巴(这些人都是法国国家足球队的黑人成员),支持法国足球队的移民后代,这其中大部分是非洲移民或阿尔及利亚后裔。历史上,由于法国对非洲多个国家的殖民入侵,法语成为非洲多个地区的通行语言。地理和语言的亲近感,使得法国成为许多非洲前殖民地居民偷渡或移民的第一选择。如何安置非洲移民和穆斯林,成为法国社会的重要议题。《悲惨世界》以黑人和穆斯林入画,把镜头对准了法国社会被遮蔽的地带,那是一个不同于凡尔赛宫、香榭丽舍大道、缺乏资产阶级浪潮和文人情调的地方,那里暗藏着毒品交易、武器械斗、小摊贩、偷渡客,警察在那里暴力执法,移民在那里苟且生存,人们心心念念的不是政治正确的规范,而是如何苟活于世。 一:摄影机对移民社区主体性叙事的建立 尽管导演拉得·利知道怎样拍可以取悦巴黎的知识分子,但《悲惨世界》并没有把人物描绘成单一的受害者符号,摄影机把这些移民从受害者叙事中解放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主体叙事,这个主题叙事建立在对移民社区的展现之中。那些冒着生命危险从非洲、中东移民过来的黑人、穆斯林,他们自发集结成了社区或团体,比如热爱足球的黑人孩子们形成了松散团体,拥有相同宗教信仰的穆斯林聚集在同一片街区,黑人妇女之间结成互助保险以填补法国福利体系对她们的无视,这些人在生活中建立了一种秩序之外的自治社会。他们对外承受着以警察执法为表现形式的管控压力,对内则根据自己的习惯、趣味,塑造了自己的社区文化,里面的氛围和中国人熟知的江湖、帮派文化有些共性。在这里,朋友间的义气成了人与人重要的联合手段,这也是为什么黑人小孩被暴力执法后,他的同伴们都敢于挺身相助。这体现出底层在艰难环境中习得的生存智慧,而它正是平凡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闪耀之处,也是《悲惨叙事》真正超越受害者叙事、建立主体叙事的原因,它看到了“被统治集团反抗的艺术”。但也正是由于存在这种社区内部的自发秩序,法国本土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尝试避免直接的压迫策略,而是通过扶植社区内部的代理人,与社区内黑帮势力合作的方式来转移矛盾。社区非法武装也利用执法者在体系中的尴尬位置,来为自己的生存和突围找寻缝隙。这正是《悲惨世界》不回避移民群体内部问题的地方。它没有为了刻意制造观众的感动而去“漂白”黑人、穆斯林。这里不乏对一些受压迫者抽刀挥向更弱者的展示,当镜头对准巴黎郊区地带时,观众既看到了满口咒骂的毒品走私客,也看到了移民群体内部的冲突和撕裂。通过发生在巴黎郊区的小狮子失踪案,影片浓缩了非裔移民群体在法国面临的矛盾。警察答应马戏团老板寻找丢失的狮子,他们找到作为怀疑对象的黑人男孩,但在执法过程中误伤了他,而这一幕被另一个孩子的小型无人机拍到。事态升级,警察、仇警势力、黑人、穆斯林纷纷卷入,最终演变成一场大冲突。在故事后半段,导演呈现的不是妥协,而是公正规则缺失后出现的暴力及其动机(不只是个人的愤怒,也包括暴力作为一种斗争策略、树立主体意识的手段)。无论是警察还是黑帮,亦或者巴黎边缘街区的青少年,他们似乎都不以捍卫正义作为自己的行动目标,也就更谈不上对法国精英建立的一套道德规范的严格遵守(这里可以引起思考的,是“何者的道德”这一问题。法国社会主流的道德规范,是否就是移民应该遵守的道德规范,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道德?两种道德之间互相对立吗?移民在自己的境遇里有能力避免道德垮塌吗)。在这里正义和公平出现了集体性退场,取而代之的是暴力执法和对个人权威的迷恋。警察误伤孩子是暴力的,黑帮介入也是暴力的,正是因为看不到正义的到来,社会底层也只能选择孤注一掷的暴力式反抗。 整部电影犹如一个隐喻,好在导演没有为了叙述野心而把每个人设计成符号。影片中黑人警察一角的设置可见导演的功力。他曾经也是被压迫者中的一员,但在成为警察,一个国家机器授权的执法者后,他也接受了这种系统性的执法暴力。影片中讽刺性的一幕,正是黑人警察射出了误伤男孩的那一枪。而他在射击后,尽管内心夹杂着惊讶、恍惚和巨大的心理矛盾,却仍然在确定男孩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时,为了保住自己的职务而选择采取隐瞒和销毁真相的行动。导演显然将激烈的批判意识指向这位维护不公秩序的黑人警察,但他仍然留下了这位警察回家后面对母亲哭泣的镜头,使得观众可以从中看到他内心的剧烈冲突和痛苦。这并非某种简单的道德平衡的处理,而是意在更写实地刻画那些进入白人体制的非裔移民。即便成为主流社会公认的精英阶层,他们仍然无法摆脱少数族裔身份给自己带来的困扰。在这个意义上,导演对进入体制的道路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二:被遗忘的群体要传递他们自己的记忆 在《悲惨世界》的电影空间里,代表国家权力机关的警察,他们的职责是打击黑帮和偷渡客,但在实际执法过程中,那些看起来像黑帮和偷渡者的人,以及那些在白人精英阶层审美中构建的脸谱划分中处于边缘的人(他们在日常话语中会被建构为添麻烦的人、危害主流民族的人、肆无忌惮生育的人、缺乏道德的人,从而引起社会主流人群的反感,进而被驱逐),也成了遭遇暴力执法的对象。暧昧的是,尽管非裔、穆斯林裔常常在舆论中成为被谴责的对象,他们的面孔也经常因为肤色、习惯、宗教信仰乃至生育问题而遭遇指责,但在这些舆论指控中经常忽略两类问题:第一类是谁造成非裔、穆斯林裔背井离乡的问题,谁在这个全球化治理体系中建立了压迫格局和鄙视链的问题;第二类是移民(这里不只包括非裔、穆斯林,也包括了华裔等更多移民群体)对法所做出的贡献被遗忘的问题。那些本土居民无法接受的脏活累活、整个社会远转体系中的低收入行业(被歧视却又不可或缺),它们在现实中依靠移民的劳动来支撑,移民并非是只知索取而不做贡献的人,事实上,移民为了有尊严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他们往往要付出更多。当上层精英根据他们的审美筛选社会的记忆,被压迫者所要思考的,并非如何去迎合精英们的审美,而是怎么在团结友邻之中保存属于自己的记忆。无论是《悲惨世界》这样的电影,还是上个世纪思想家法农呕心沥血的著作,本质上都是被压迫的移民者对自我记忆的传递方式。而在现实中,《悲惨世界》反映的问题已经爆发。2005年10月27日,巴黎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两个非洲裔穆斯林少年为躲避警察追捕,误入一所变电站,不幸触电丧生。这起意外引发该镇数百名青少年走上街头抗议,并与警方发生冲突,随后引发骚乱。28日到31日,骚乱持续扩大,10月31日,时任内政部长的萨科齐发表强硬讲话,导致骚乱进一步扩大。这场骚乱蔓延法国300多个市镇,数十人受伤,9000多辆汽车被焚。当年11月8日,法国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在多地实施宵禁。2005年巴黎骚乱刺激了导演拉得·利,那之后他决定拍摄一部呈现法国社会撕裂的电影。从2005年至今,法国相关事件持续发生,比如在2017年,22岁的黑人男子西奥在巴黎北郊欧奈苏布瓦被4名警察当街盘查,遭警察用警棍捅进下身,重伤入院接受手术。近年来,巴黎民众与警察的对立情绪加剧,尤其是黑人、穆斯林群体,和警察的关系愈发紧张。所以法国人观看《悲惨世界》会很有代入感,影片中的一笔一划没有粉饰和扭曲,它就是巴黎街区的真实生活,那是一个褪去世界著名景点外衣的巴黎,一个各民族聚居、骚乱每天都在发生的资本主义大都会。当人们把目光对准在巴黎和伦敦的富丽堂皇、非洲多个国家的社会乱象,将偷渡者形象想象和塑造为行径丑陋、素质低下和破坏欧洲文化传统时,我们更应当追问——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差异?又是什么让第三世界的难民背井离乡来到欧洲? 新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从第三世界攫取原料、劳动力和淘汰低端产能,欧洲的资产阶级依靠在殖民地的掠夺和技术革命缔造了他们的辉煌,却也遗留了被殖民国家到如今都无法化解的伤痕。因此,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存在的移民问题,它表面上是移民素质和暴力执法的问题,根源上是资本主义秩序向全球扩张带来的问题。今日中东乱局的一个起源,正是百年前英国和法国共同签订的《赛克斯—皮克特协定》,这个协定把阿拉伯地区划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给麦加的阿拉伯人;叙利亚则被划分给法国,英国占的是伊拉克、美索不达米亚、巴士拉、巴格达这些地区。但是在划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问题,就是巴勒斯坦。双方未能对巴勒斯坦达成协议,于是他们把巴勒斯坦划分给了第三方。”(《奥斯曼帝国的衰亡:一战中东,1914—1920》)千禧年后,法国参与的北约对中东军事行动,加剧了阿拉伯世界乃至北非地区的灾难。2012年,一张“3岁男童伏尸土耳其海滩”的照片曾让世界默然。阿拉伯世界生灵涂炭,地中海对面的欧洲成为众多人眼中的“天堂”,于是,偷渡逃难的人群激增,环地中海一带面临严重的难民危机。当宗主国的殖民者曾通过掠夺获得暴利,如今又从移民群体中获得大量廉价的青壮年劳动力,他们不能一边享用福利,一边片面地指责是移民带来了种种问题。 三:一个第三世界的幽灵 《悲惨世界》对法国族群撕裂的刻画,既可以让人想起《寄生虫》《小丑》等国际电影,也能勾起人们对法国左翼电影的记忆。《悲惨世界》不像好莱坞老白男伪善的叙事策略,把边缘人描绘得善良天真、一脸无辜,惨遭上流社会的剥削。通过对左翼电影生产的占领和扭曲,今天的许多政治正确电影实际上瓦解了可能暗含的危险元素,在好莱坞电影常见的类型化加工中,“左翼”电影被矫饰成一包包爽身粉,用过了,嗨了,也就完事了。它对社会成见的改变不会有任何作用,而更像是消费主义对左翼议题的掠夺和“替代发言”。伪善的叙事策略回避了压迫和被压迫叙事背后更复杂的问题。也许我们应该回到思想家法农在《大地上所有受苦的人》中的发问——压迫从何而来?被压迫者的面目又是如何塑造的? 法国是一个左翼知识分子气氛浓厚的国家,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左翼知识分子们就一次次通过书籍、报纸和电影等媒介发出他们的声音。新浪潮运动时期,法国左翼电影达到一个高潮,电影人不但把艺术作为技艺的探索,也更重视电影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的载体。在关于电影《中国姑娘》(1967年)的访谈中,戈达尔说:“艺术并不是现实的反映,而是‘反映’这一现实的过程。” 六十年代的法国左翼电影(其实也包括非洲法语区导演拍摄的电影)包括的一条支线,就是反映法国移民族群的电影制作。这其中既包括了呈现法国殖民霸权旁落、整个社会面临价值观重塑的作品,也包括了以移民者为主人公展开主体性叙事的创作,受到时代氛围的影响,后一种电影主要呈现的是移民者(比如非裔黑人)在宗主国受到的压迫和反抗。1969年,塞内加尔有一部电影《黑女孩》,主人公就是一个从非洲迁徙到法国,为法国中产阶级家庭作褓母的女郎。她去到更富裕的社会,但流动的盛宴不属于她,她背井离乡、遭受歧视,肤色和社会地位的差异让她如同下等人,在异乡饱受冷眼和剥削。这个黑女孩是当时法国非裔移民者的一个象征,她流落社会底层,充当法国的低价劳动力,几近奴工似的日夜做着琐碎的家务,终于在自尊心受到女主人伤害后,选择割腕自杀。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肯尼亚、阿尔及利亚等前殖民地国家纷纷从宗主国法国那里寻求独立,左翼电影人也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反映社会矛盾的电影。比如意大利吉洛·彭特克沃拍的《阿尔及利亚之战》(1966年),从被压迫者争取独立的角度歌颂了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抗争与牺牲。戈达尔的《小兵》(1963年)同样反映了阿尔及利亚之战,但它采用了个体化叙事来呈现逃兵布鲁诺·福雷斯特在战争中的遭遇。当时,阿尔及利亚战争是法国知识界的敏感话题,萨特、加缪等一众鼎鼎大名的知识分子卷入其中。戈达尔目睹了阿尔及利亚战争造成的知识界撕裂以及法国不可挽回的殖民霸权衰弱,选择了一个无政府主义的视角。 千禧年后,反映法国移民问题的电影也不少。比如喜剧片《岳父岳母真难当》,讲一个天主教中产阶级家庭里的四个女儿,她们分别嫁给了阿拉伯人、犹太人、中国人和非裔黑人,由此引发的文化冲突和身份认同问题。2009年,导演雅克·欧迪亚的《寓言者》,设计了一个阿拉伯人被送入法国监狱的情节。在这些片子中,我们会看到移民问题被商业化、类型化,一方面成为政治正确的表述,一方面却也在粗浅的和解或者符号化描写中消解了移民议题的痛感,而这正是《悲惨世界》的意义所在。 多年以前,在作家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话: “‘我们只须费一点点力,荨麻就成了有用的东西,我们不去管它,它就成了有害的东西了。于是我们铲除它。世上有多少人就和荨麻大同小异。’他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我的朋友们,记牢这一点,世界上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雨果写下这一番话,是通过荨麻隐喻小说主人公冉阿让。作为一位农民出身的贫穷工人,他出身底层,品性淳朴,可是社会结构的不公和压迫一点一点改变他的行动。由于看见姐姐的几个孩子饿得直哭,他忍不住去偷面包给孩子吃,因此不幸被人抓住,判了5年徒刑。几次越狱,被抓回来又加判了共14年刑期,结果为了一块面包坐了19年的牢。从监狱出来后,冉阿让到处遭白眼,没有工作,没有饭吃,当他被压抑到社会的最暗处,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向这个社会复仇。而在今天,当一部叫做《悲惨世界》的同名电影上映,它所希望的不只是让观众看到移民者的遭遇,也是要回到雨果的这句嘱咐: “我的朋友们,记牢这一点,世界上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文|十二辰子
于2019年戛纳电影节期间
首发公众号:深焦Deepfocus(原标题:请把偷来的金棕榈还给我!)
1989年,斯派克·李以《为所应为》入围第4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并在30年后的今天确立了其作为黑人电影,种族问题电影的经典地位。2019年,法国黑人导演拉德·利的新片《悲惨世界》无疑又一次在戛纳电影节为这类电影抢占了一个耀眼的位置。
《悲惨世界》作为导演的长片处女作,改编自其2016年获得凯撒奖提名的同名短片。故事讲述从瑟堡新来的Stéphane与两位富有经验的警察在街区调停帮派之间的纷争,却因为在调停过程中一次意外被无人机记录下来的警方暴力行为而引发更加剧烈的冲突。在有机会制作这部长片处女作之前,拉·德利已经是一位极具经验影像制作者,他多部半纪录半虚构的影片已经引起了评论界关注。
电影《悲惨世界》的故事发生在导演从小长大的巴黎郊区93省圣德尼,这里也是巴黎各种种族混杂,最臭名昭著,治安最差的区域;然而,另一方面,这里有建筑史上标志性的圣德尼大教堂,有在电影研究和精神分析领域都极富盛名的巴黎第八大学,也是在这里,维克多·雨果写下了著名的《悲惨世界》。
移民的身份认同
《悲惨世界》所表达的不是种族融合这种过于空洞和理想化的概念,拉德·利也不像是斯派克·李对自己族群展开了批判,而是再一次利用自己擅长的纪录-虚构手法描述了绝大多数法国人甚至欧洲人都无可避免的移民问题(这在其之前的网络作品《go fast connexion》就已经熟悉的手法。)很多人刚到巴黎都会惊讶于街上的有色人种之多进而认为巴黎不再是巴黎。但是真的要对这部电影的种族话题进行讨论,首先就要尝试区别移民心理与社会心理。
在电影开场的第一幕,所有的法国人都涌上街头庆祝世界杯中“蓝衣军团”的胜利。此刻足球让有色人种短暂的聚在了一起,或者只是简单地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但即使是在庆典时刻,不同社群之间几乎是没有联系的,只有来自相同种族的人汇聚在一起。很难想象由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聚集在一起的社群是如何维持运转的。西方对社会运动进行研究的主流观点来源于文化认同。这个强烈有别于民族国家的概念,是现代性层面的文化构建。当然,认同本身就是主观性的,是自我意识的定位。但这种认同真的被传统的欧洲白人所认可吗,或者说移民对自己的身份怀疑就已经暗示了认同的失败。
所以电影巧妙的越过了黑人白人对立这种已经烂俗又不可调节的矛盾,转而讨论社群之间的冲突。之所以用社群而不是种群是因为片中的群像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划分(这点与《为所应为》中对族群的讨论其实是相悖的。)——反犯罪警察三人组、高中生、 黑社会、小孩、穆斯林兄弟……这种划分使得人与人之间认同与归类的边界被取消了,但同时让矛盾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解决。
也许正是因为电影前半程的相安无事才凸显了潜在矛盾在最后的整体爆发。燃点早已匍匐,只是在等待燃爆它的那根引线。而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身份认同在某些特殊时刻被特殊事件强调了出来。
缺乏反思的真实
2015年描述巴黎郊区少数族裔间种族械斗的社会题材电影《流浪的迪潘》拿到了金棕榈,但随后影片就引发《电影手册》杂志猛烈攻击。他们甚至以“空洞法国电影”为主题,发表专刊批评以《流浪的迪潘》为代表的虚假政治社会电影,这类电影假借社会问题来博取电影节政治性关注,但实则只是高高在上的中产阶级对社会底层陈词滥调想象。只是一种对于电影节入围和奖项,投机主义的政治姿态。
这类电影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欠缺真实。因为导演欧迪亚自身包括许多巴黎白人是没有在巴黎郊区生活过的经历的。他所构建的故事全来自于自己的阶级想象。与之而言,第三世界的,移民的故事只是吸引人的外来的——好似电影《同义词》中听男主讲故事的法国bourgeois。 拉德利用自己的回忆和经历反驳欧迪亚,巴黎的郊区不是只有他们老白男想象中的毒品与暴力。
影片为了突出三位警察的立场不同,而特意让其拥有过于脸谱化的形象。首先便是将短片中射伤男孩的警察从新来的Pento改成了黑人警察,这样Pento就变成了呆板的好人。Chris所代表的是有种族歧视的白人至上主义者,Gwada是与说着异国医院的黑人的调停者。影片由三位警察矛盾的爆发作为事件的转折,但这种失衡的让中间显得非常呆板,这场三人回家冷静思考的过渡戏也因为拗而拗而丧失了说服力。
同时,为了保留短改长的基本框架,电影必然保留了短片核心的无人机部分。但问题在于由无人机承担的窥视功能被一群小孩的在场打破了。既然所有人都是目击者, 又何必担心无人机画面的纪实功能被泄露。只能说这个改动促成了无人机男孩成为了事件开端与结局的完整目击者,而两次都是通过其他介质观看这一事件。
一旦接受拉德利的强设定,那么这将是一部很容易进入的影片。并且因为纪录片而特有的说服力很容易将观众带入。纪录片出身的拉德利擅长对环境和突发情况进行捕捉,影片在前半部分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街区的日常,不同社群间的互动被丰盈起来。但这部电影问题就在于略显刻意的强设定,尤其是从短片改为长片后,为了对元概念进行保留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悲惨世界》的核心是“赎罪”,然而有色裔社群何罪之有呢?片名为“悲惨世界”,但唯一与雨果产生联系是因其就是在这个街区诞生了这部小说。显然,导演的采访与对于雨果原文的引用都证明了其对于族群反思的无兴趣。虽然拥有《为所应为》中暴力冲突的张力和驾驭斗争调度的掌控力,但却因过于描述性的安排而丧失了批判层面的延展。又或许这种对于反思的剥夺也正是对于暴力为何在此频频发生的回答之一。
很难想象这只是处女作,现在只有法国敢拍真正揭露现实的种族题材的电影了吧。所有演员表演得浑然天成,真怀疑是不是导演直接去街上找的。不过,住政府廉租房的小孩居然有无人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巴黎中产阶级的孩子也很难有吧。
看完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这位从没拍过长片的导演初出手就能杀进戛纳主竞赛。整个电影的观感从“渐入佳境”到“触目惊心”,开头就是一场以凯旋门为背景的庆祝大游行,然后三个便衣警察,漫无目的的街头巡逻,抱团的有色人种,不断触发和升级的暴力冲突,互相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除了真枪以外什么武器都上了,楼内警察跟一群黑人孩子的群殴戏震撼,而这一团乱麻只是因为两个顽皮小男孩而起。结尾在一高一低的对峙时刻戛然而止,留出开放空间。虽然总往雨果和悲惨世界上扣题略显刻意,但影片整体的纪实感、街头感、不着痕迹的调度与表演、对当下现实的反思对于新导演而言都较为出色。法国拍出这样的电影,选进了主竞赛,有的国家却……
高贵的雄狮在笼中呆坐,关不住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沉默的眼睛在天空游荡,看不尽痛苦无助的芸芸众生。如果发泄怒火才能换来倾听,那凯旋门前的欢呼是否能驱散仇恨。如果好勇斗狠才能换来尊重,那马戏团里的哭声终究会扼杀笑容。在这看似宁静实则汹涌的悲惨世界,谁来给孩子们的天空画上一道彩虹。首先想起东木《完美的世界》,随后是保罗哈吉斯《撞车》,虽然本片的创作理念上主要突出的是社会意识形态差异所导致的冲突,但最终指向确实落在少年一代,面对那些气势汹汹的大人脸上的暴戾,他们眼中的凶狠,他们传递的恃强凌弱,他们遵循的目无法纪,统统尽收眼底,最后转化为少年手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狠狠的砸向悲惨世界。相比东木刻画出的温情守望者,这里只有雨果笔下的邪恶庄稼汉。节奏的铺陈与社会视角的描摹精准且老练,完全不像处女作,看好导演。
一部重新让你思考人类社会阶级,权力,合法性的电影。狮子象征权力,人皆纵欲,权力欲是一头需要被控制的恶兽,Issa偷走幼狮,象征的是底层阶级分割统治阶级的权力;Issa在马戏团跟雄狮对峙,同样象征着他得到了权力。
“如果愤怒是唯一表达的途径呢?最糟是没人会在意” 事态走向的万劫不复感拍出来了,但缺乏情绪和核心情感,本以为是另一部《狩猎》。狮子笼戏份最有力度…“会叫的狗不咬人” 愤怒无用。
拉吉·利的剧本里有典型的设计痕迹,三个警察主角以经典的本我自我超我模型为蓝本,代表了法律面对“平行社会”的三种处理方法。人物设定和剧情走向里这些范式大多时候是钳制而非规范了富有动力和震撼人心的场面戏,同时也没真正树立起来立体和令人关心的人物,这对于这部颇具警世作用的作品而言是个大缺憾。影片真正的冲突发生在成人与青少年之间。被卷入成人世界纷繁矛盾中的青少年在尾声前没有发言权,显然他们对于任何一个成人势力、任何一种规范或协商式的解决方式都感到失望。直到惊悚的“第二个结尾”时,联合起来的年轻力量才如此富有摧毁性,法国的未来正如最后一镜一样危险而不确定。如此来看,导演最后引用的雨果名言是针对所有成年人的:我们该如何浇灌这些祖国的花朵?
笼中狮因为皮鞭的驯养忘了自己是野兽,执法者因为手握的枪支以为自己是神明。明明都在同一个街区长大,披上制服的警察和肤色不同的市长已经分了阶层。砸碎街边女孩的手机,以为也能砸碎高空无人机的内存卡。能把马戏团的狮子偷走,也能上演一场反抗极权的复仇。没有邪恶的植物和人,只有邪恶的培育者。
这个片子基本反映了二元世界中不可调和的对立和分化,其实和只有立场没有是非的现状很相似。双方都耗尽了耐心不愿再费唇舌,却又不肯卸下傲慢与偏见,这样误解就会一步步加深,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麻烦。造成的结果,恶警的今天就是善警的明天,小伊莎就是未来的萨拉赫或狮子王。另一方面,双方都觉得自己很委屈,但在不可调和的现状下又无路可退,就像那个戛然而止的结尾,一个精彩的隐喻:少年不肯扔掉燃烧瓶,警察也不愿放下手枪,于是竟然达成了一种骑虎难下的“和解”,尴尬又不失讽刺。
4.5 上次看100分钟的电影感觉只过了半小时的还是《地心引力》,视听和表演都太猛了,可谓惊心动魄。我们虽然身处2019年,但仍要面对着1862年,甚至存在得更早的问题。它们每一桩都是难解的,又都是简单的——“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导演用并不复杂的手法构建出极有概括力的事件,背后是深入的黑人社群观察和政治议题的落地化。即便部分桥段的转折用力地有点“过”,但创作者的位置与视角是绝对妥帖的。
世界上没有坏种也没有恶人,只有坏的播种人庄稼地。这早已不是雨果的巴黎,海报上的人群也不是抗议,而是在庆祝拥有多半数有色人种的法国国家队夺得世界杯。当年轻的姆巴佩驰骋在绿茵场成为英雄,比他还要小的黑孩子跑在街头白警察仍然追不上他们。应该在非洲大草原自然生长的小狮子不堪呆在鸡窝,被关在马戏团笼子里的大狮子也仅是像会叫的狗一样不咬人。离得那么近为什么会开枪,仇恨的累积无限的报复只会植入到每一个亲历见证者年幼的心里以改变未来不可收拾,高级的暴力那就是革命。生猛成熟的处女作,与同样非常喜欢同获戛纳评审团奖的《巴克劳》都出现了无人机,用俯瞰的视角展现记录着那些不可告人足以抹去的杀戮。#金马56#年度十佳。
结尾字幕恶心到我了,还嫌法国不够完蛋呐?导演非洲裔法兰西人?哦哦那没事了
《为所应为》应有电影史地位这部应该有;《流浪迪潘》偷走金棕榈,可以考虑分给这部。
一场暴乱的诞生 不管是剧作还是调度都成熟得不像处女作 / SIFF第13场
睁眼看看这个分裂的世界吧,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群体之间一触即发。人物事件双驱动,纪实感是它的外观,也是力量所在。关注快速变焦的时刻——导演希望我们看到什么?马戏团的场景意指特别明显,弱者与更弱者都是笼中困兽。结尾仿佛是《开战》和《何以为家》的叠加,在三方悲剧性的对峙中,生而为人的根基在熊熊燃烧,最后的良知摇摇欲坠,但开放性又带来一线生机。问题被交还给观众:面对复杂的现实,常识失效了吗?他们的愤怒,具有建设性吗?我们的艺术,应该朝向何方?
4.5 反复出现的无人机视点,是物理层面的视点,又有引导、暗示整体叙事视点的作用。在呈现双方激烈对峙的过程中,拍摄者即便在高潮段落也竭尽全力做到类似无人机视点下的客观性、多元性,仇恨与善意其实共存。没有比定格于无解的对峙更合适的收尾。年度十佳。
延续短片风格,成片很有力量,街头戏份真实刺激,最后的楼道大战调度惊人。抛出的问题尖锐直指法国乃至欧洲各国现状,无解命题背后是对社会制度的深思。虽然有设计感,但作为导演的长片处女作真的很惊艳。维克多雨果小说[悲惨世界]里的因果报应也在电影里对照上演。
过于工整过于计算,应该是个硬伤,让这部调度出色、叙述扎实的杰出处女作,可以被当作一部时势电影(无法长久)。不知怎的就想起齐德·多尔里的《羞辱》,都是用相同的构架(每个人物都有一个立场),来展现复杂的社会矛盾。社会像个火腿,它只用虚构切一个情绪的横截面,就够身处这个悲惨世界的我们连连叫好了。但智者需要深谋远虑,需要对火腿进行超越情绪的另一种切法。
是执法还是犯法?当白人警察手握警权的时候,他们大概忘记了原来自己也是要守法的。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这些外来移民,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让他们忘了这些外来者也应当有基本的人权
4.5 各方面都颇见水准的处女作。并没有人出生就是恐怖分子,走到极端的自私和恶意,才会催生暴力之花。令人遗憾的是,从雨果的年代至今,世界还是那个悲惨世界,报复只能以报复回答,暴力的结果只会是更多的暴力。和前一场的《钱》形成完美的主题延续。(《黑色党徒》的结尾也让人有如此唏嘘)
#72nd Cannes# 评审团奖。比同名短片好太多了,篇幅足够把短片里没有时间说清楚的街区/族群政治讲明白了。这个意义上其实比[训练日]还是要高级和复杂一些。必须参照的还有导演拉德·利2006年的纪录短片《克利希-蒙费尔梅伊的365天》(2005年法国骚乱作为关键情节的背景信息)。开头节奏太慢,结尾先是煽情说教,再者是Issa黑化和复仇得有点战斗力太强,又要硬凑那个结尾。不过这片比《黑色党徒》在社会介入和愤怒表达上还是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