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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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之水上传来了牛角的号声，小镇上的人驾着小舟来到了这片荒芜之地，当汤姆·金福看见自己的女儿朱莉出现在人群中，并且叫他“爸爸”，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开这片沼泽，终于可以不再躲躲藏藏，也终于洗脱了杀人凶手的嫌疑。外面的人进来，里面的人出去，在一种和谐的大团圆结局中，两个世界被打通了，这是正义的胜利，而在这片自然界的“沼泽之水”中，这一种正义的获得却是完全契合着自然规则的“自然法”带来的结果。

“故事发生在乔治亚州的奥克弗诺基沼泽地带。不久之前，这片地带方圆七百公里，到处是柏树林，当地人很少去那里，他们知道那片凝重的水域鳄鱼成片、蝮蛇成群，但人们更惧怕的是，一旦涉足那片未经开发的荒芜之地，就再也没有人重回人间。”电影一开始打出的字幕，营造的是恐怖的氛围，这似乎确立了电影的基调：这是一部恐怖惊悚电影——开场不久之后小镇上的人划船进去，水域上的枯枝上就挂着一个骷髅，接着是水面上飘来的一顶帽子，在黑暗、浓密、寂静的世界里，每个人似乎都是不安的，仿佛随时可能有鳄鱼和蝮蛇出没，随时让他们葬身此处。

岸上的确出现了一条大鳄鱼，接着在人们寻找目标的时候，镜头却隐藏在树丛中，这是一种从暗处窥见的视角，这种视角的运用就是为了突出在明处的人之外的另一个主体，或者说，在沼泽的隐秘之处的确存在着令人恐惧的东西。但是这个具有主观意义的视角，又马上变成了另一种窥探，划着船的人群在远处，而靠近镜头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在树丛中爬行，他看着那些划船的人。他被框进了镜头里，他又在窥视那些在明处的人，这个在近景和远景中构成了对立关系的镜头结构，使得恐怖气氛更加浓厚：他到底是谁？怪人？恶魔？片头的字幕介绍，开场的氛围营造，镜头的紧张结构，都是恐怖惊悚片的基调，之后猎人瑟斯拉的儿子本为了寻找那条叫“捣蛋鬼”的狗，只身闯入了沼泽地，又加深了这种恐怖气氛：镇上的人得知他准备独闯沼泽地，都警告他不要去送命，因为进去的人都没有能够安全走出，开场人们划着小船就是在寻找失踪的猎人，最后只发现了那顶帽子，这证明猎人已经葬身在那里；本不听他们的劝告，更和闹矛盾的父亲怄气，当他一个人进入沼泽地，越往里越让人不安，在他划着小船深入其中的时候，总是担心忽然窜出一条鳄鱼或一条蝮蛇，甚至那个在暗处的怪人也可能扑过来；本再往里，吹起了号角，这时他听到了“捣蛋鬼”的叫声，他开始欣喜，循着狗吠划船进去，狗吠似乎越来越近了，但是后来他再次吹响号角的时候，狗叫声却莫名消失了；本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从白天到黑夜，他一直在这片凝重的水域里，当他燃起篝火时，四周传来的是吼叫声和虫鸣声，而镜头又变成了开场时的那种结构：远处是在篝火前的本，近处却是一个黑影，他慢慢靠近本，最后在火光制造的阴影中，他扬起武器，一下子将本打昏在地。

恐怖惊悚的基调，被营造得非常到位，但是当电影朝着恐怖片的方向发展时，却在本醒来之后戛然而止。本看到了燃烧的火焰，看到了自己苦心寻找的“捣蛋鬼”，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陌生人，而本似乎也认识他，他就是汤姆·金福，镇上的人都在寻找他的踪迹，因为他被认为是用枪打死了谢普·柯林基的凶手，包括本的父亲瑟斯德就是宣布汤姆有罪的陪审团成员。本看到汤姆时认为，他是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才躲进了这片无人的沼泽之地，但汤姆却告诉他自己并没有杀人，自己是被冤枉的，在得不到伸冤的困境下，他只能躲避在这里，只能生活在原始的自然之中。两个人的对话完全去除了之前的恐怖气氛，除了说到汤姆牵涉的案件之外，汤姆还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朱莉，这个“出色的姑娘”是汤姆最大的牵挂，但是这辈子自己没办法离开这里也成为了对女儿的亏欠。

汤姆对本谈及这些，似乎就消融了两个人的对立，因为他认为本是一个好人，“沼泽之外有人比看上去更好，有人则更坏。”这是汤姆对人性的一个定义，其实不管是沼泽之内的自己，还是沼泽之外的他们，不是因为这片沼泽而区分了好人和坏人，或者说，沼泽被制造的所为恐怖也只是人为的想象。两个人开始相互信任，本答应出去之后不会说出汤姆藏身在此的秘密，而当汤姆被蝮蛇咬到倒在地上时，本甚至给他挖坑并向上帝祈祷——但是汤姆却完好无损，按照他的说法，“我是靠信念活过来的。”长期居住于此，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和这里的动物相处，凶恶的鳄鱼，有毒的蝮蛇，都不再对他构成威胁，就是这片没人敢进来的荒芜之地，成了汤姆自生自灭的领地。

实际上，当本闯入禁地，当本发现汤姆，当本解读了他的故事，自然之地其实牵涉出的是一个社会问题，而这个社会问题又演化成了用“自然法”解决的关于正义的故事。一方面，汤姆被诬陷，这片自然状态下的水域就成为他躲避法律制裁的“法外之地”，他和这里的动物和谐共处，他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而且他根本不打算出去。这是一种原始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自然的存在状态，在这样的生活中，他才是一个无罪之人。另一方面，当本得知了汤姆的遭遇，主动站在汤姆这一边，他回到小镇守口如瓶，但是他却找到了朱莉，告诉朱莉她的父亲在沼泽地，并答应朱莉自己会严守秘密。但是这不是一种静态的呈现方式，本虽然回到了社会，但是他却承担起了为汤姆伸张正义的任务，不管是为汤姆洗清罪责，还是找出真正的凶手，本所运用的就是“自然法”——而这种寻找正义的规则完全独立于政治上的实体法。

镇上有捕杀动物的猎人，有法庭上的陪审团成员，有警长杰布，他们构成了实体法的基本框架，但是这个实体法却制造了冤案，谢普·柯林基被枪杀根本不是汤姆所为。本为了伸张正义，他完全抛弃了实体法的框架，一方面他以打猎为名进出沼泽地，在汤姆和朱莉之间传递彼此平安的消息，让父女打消顾虑，甚至本悄悄喜欢上了朱莉，在女友梅布尔故事刁难他的时候，他主动结束了这段感情，也承担起了照顾朱莉的重任。另一方面，他搜集信息查找真相。耶西喜欢上了本的继母汉娜，在瑟斯德出外打猎的时候去骚扰她，终于被瑟斯德发现，但由于耶西背后有汤森兄弟撑腰，汉娜又不敢告诉瑟斯德是耶西所为，但是本却发现了耶西遗忘在那里的吉他，于是他找到了耶西，在耶西的房间里还发现了一张悬赏汤姆的海报，本感觉到耶西和汤姆的案件之间有关联，在他威胁之下，耶西终于说出自己作为陪审团成员在审判汤姆时说了假话，而真正的凶手就是汤森兄弟——本回想起那天晚上看到有人偷了镇上的小猪，月光下发现他们就是汤森兄弟。

汤姆的冤屈已经水落石出，本拉着耶西去找杰布警长，将真相都说了出来，于是沉冤昭雪，汤姆终于可以从那片原始的沼泽之地返回现代社会。从整个过程来看，本一直坚信正义的存在，他也相信人类本性中存在着固有的美德，在他看来，怪异的汤姆是友好的，“出色的姑娘”朱莉是善良的，和父亲瑟斯德之间存在着矛盾，之后也消除了隔阂，瑟斯德对他说：“希望我们之间不再有争执。”这完全是自然法的规则，而在自然法之外则是充满了误解、歧视和暴力的社会体系，他们让真相湮没，他们制造人为仇恨，他们寻求正义中充满了无力感。更重要的是，本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就查找到了凶手，而在最后，当他再次进入沼泽之地，告诉汤姆：“你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一切结束了。”半信半疑的汤姆甚至认为这是镇上的人挖的一个陷阱，这是对实在法的再一次质疑，而就在本带着他准备出去时，汤森兄弟提前赶来，他们准备杀人灭口，正义再一次受到威胁时，汤姆和本又利用自然法恢复了正义：他们躲开了子弹，设计引诱他们深入，巴德在追赶他们时陷入了沼泽，看着他慢慢被泥沼吞没，汤姆却阻止本去营救，而提姆在目睹兄弟被吞没之后，只能束手就擒，但是汤姆一样没有将提姆抓起来交给警长，而是把他赶进了这片方圆七百公里荒无人烟的沼泽地，让他在大自然中自生自灭。

最后对待凶手的做法完全抛弃了实在法，就是在自然法的规则之下，他们成为了审判者，或许只能用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做法才能回归正义。但是凭借着自然法而伸张正义，在整部电影来说，似乎都太顺利了，本从最初的被汤姆信任，到小镇上通过蛛丝马迹找到真相，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而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更是符合好莱坞风格。但是这无疑造成了错觉：导演：让·雷诺阿，这是1941年让·雷诺阿拍摄的第一部美国电影，当一个欧洲导演在好莱坞寻求发展，他似乎也闯入了这片陌生甚至让人不安的沼泽之水中。崇尚诗意现实主义的让·雷诺阿的确看见了沼泽世界存在的诗意，只不过在好莱坞的规则之下，这种诗意慢慢变成了人为的干涉，甚至成了一种妥协，例如，编剧是欧文·皮切尔，结局是扎努克写的，所以在这片凝重的水域里，让·雷诺阿知道，“一旦涉足那片未经开发的荒芜之地，就再也没有可能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