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关于人性,你必须读这样一个故事
村上春树——《沉默》
我问大泽过去他吵架时打过谁没有。
大泽仿佛看什么刺眼东西似地眯细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他,其中有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放射着尖刺刺的光。但那也仅限于一瞬之间,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复了平素温和的表情。
也没什么太深的意思,我说。实际上这问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意,无非一点点好奇心促使我提出这个不妨说是多余的问题的。我马上转换话题,但大泽没有多大兴致。看样子他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忍耐着什么、困惑着什么。无奈,我只好呆呆地看着排列在窗外的银色喷气式客机。
说起我这样问他的起因,是由于他说他从初中时就一直去拳击训练馆。为等飞机而东拉西扯闲聊的时间里不觉谈起了那段往事。他三十一岁,现在仍每天去一次拳击馆,大学时代曾作为校代表队选手参加过好几次对抗赛,也入选过国家队。我听了有点意外。虽然过去一道办过几次事,但从性格上看不出他是练拳击练了近二十年的人。他斯斯文文的,不大爱出风头,工作踏踏实实富有耐性,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再忙也不疾言厉色横眉怒目。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或发过牢骚。总的说来不能不叫人怀有好感。长相也甚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远非主动出击那一类型。很难想象如此正人君子会在某处同拳击连在一起,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我们在机场餐厅喝咖啡。大泽要和我一起去新泻。时值十二月初,天空如扣上顶盖一般阴沉沉的。新泻大概一大早就下雪了,看样子飞机起飞要比预定时间推迟许多。候机大厅里人多得一塌糊涂,广播在连续播放延误航班的消息,被困男女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餐厅的暖气有点热过头了,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大泽沉默了半天,突然这样开口了,“开始练拳击后不曾打过人。刚开始学拳击时已不知被喋喋不休地灌输过多少次:绝对不可以不戴皮手套在拳击台外打人!一般人打人打错部位自然有些麻烦,但对于从事拳击运动的人来说那就不是一般麻烦了,而等于是使用凶器。”
我点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人还是打过一次的,就一次。”大泽说,“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刚学拳击不久。不是我辩解,那时拳击技术什么的还一点都没教,根本没教。当时我在拳击馆练的仅仅是强化体能项目。跳绳、伸展体操、跑步等等,全是这些。况且也不是我想打才打的,只是当时太气愤了,没等多想手就像被弹出去似的猛然伸去,没办法控制,意识到时已经打了对方,打完之后还气得浑身一个劲儿发抖。”
大泽之所以学拳击是因为他叔父经营着一家拳击馆,而且不是随便哪里都有的马马虎虎的社区拳击馆,而是出过亚洲冠军的正正规规的一流拳击馆。父母问他去那家拳击馆锻炼一下身体如何。两人是担心儿子老闷在房间里看书。大泽对学拳击固然兴致不大,但他喜欢叔父的为人,觉得不妨一试,实在讨厌再作罢不迟——便是以这种无所谓的心情开始了拳击练习。然而在他乘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电车前往叔父拳击馆的几个月时间里,这项竞技项目意外地吸引住了他。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年长男子们身上那飞溅的汗珠味儿、馆里的皮草袋相碰时那“咯吱咯吱”紧绷绷的声响、人们对高效利用肌肉功能的专心致志——这些无不一点一点然而确确实实地俘获了他的心,星期六和星期日各去一次拳击馆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开心事之一。
“我中意拳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有底蕴,是那底蕴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与被打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是结果罢了。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要理解它的底蕴。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皮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感。”他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会。”
接下去大泽沉默了二十秒钟。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他说,“可能的话,真想忘个一干二净。可是忘不掉,当然。想忘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说着,大泽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仍绰绰有余。于是他缓缓地讲开了。
大泽那时打的是他的同学,姓青木。大泽原本就讨厌那小子,至于为什么讨厌,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反正从第一眼看见对方时起就讨厌得不行。如此明确地讨厌一个人,生来还是头一次。
“那种事情是有的吧?”他说,“无论谁、无论什么样的人,一生当中大概都会碰上一次那种事,都会无端地讨厌某个人。我自以为我不是无缘无故讨厌别人那样的人,但就是存在那种对象。没什么道理好讲。而且问题是:一般情况下,对方也对自己怀有同样的情感。
“青木学习很好,成绩基本都拿第一。我上的是一所全是男生的私立学校,但他非常有人缘,在班上被高看一眼,也受老师宠爱。成绩虽好,但决不自高自大,通情达理,玩笑也开得轻松,还多少有点侠肝义胆……但我嗅出了他背后时隐时现的圆滑和本能的工于心计,一开始就忍无可忍。叫我具体说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来,因为举不出具体例子,只能说反正就是明白。我本能地无法忍受那小子身上挥发的利己和自命不凡的气味,好比生理上无法容忍某人的体臭。青木由于脑袋好使,那种气味给他巧妙地消除了,所以多数同学都以为他好上了天。每当听到那种说法时——当然我从来不多嘴多舌——我心里就十分不快。
“在所有意义上青木都跟我截然相反。总的说来我沉默寡言,在班上也不引人注意。一来我不大喜欢出风头,二来一个人待着也不怎么痛苦。当然我也有几个可以说是朋友的同伴,但交往都不太深。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个早熟的人,较之跟同学交往,更喜欢独自看书、听父亲的西方古典音乐唱片,或者去拳击馆听年长者讲话。你也看到了,就连长相我也不怎么显眼。成绩虽不算糟糕,可也不特别出色,老师时常想不起我的姓名。就这么个类型。因此,我也注意尽量不张扬自己,去体操馆的事也没向任何人谈起,看的书听的音乐也不讲出口。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干什么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鹅一样醒目,总之是脑袋好使,这点我也承认。脑筋转得快,对方需要什么想什么,转眼就了如指掌,并相当巧妙地变换对策。所以大家都对青木心悦诚服,说他聪明过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来,青木那个人实在过于浅薄。甚至觉得,如果说那就是什么脑袋好使,自己脑袋不好使也未尝不可。不错,脑袋是像剃刀一样敏锐无比,问题是那小子没有所谓自己,没有必须对别人诉说的东西,完全没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认,他就心满意足,并为自己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随着风向滴溜溜打转罢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这点,看出这点的大概就我一个。
“我猜想青木那方面恐怕也隐隐约约察觉出我这个心思,毕竟直觉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觉出某种令他战栗的东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没什么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时候我就已经拥有自己的世界了。我还年轻,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难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想是这种类似无言的自负的东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语考试中得了第一名。考试得第一名在我是头一遭。不是出自偶然,当时我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什么东西横竖想不起来了——假如考试考个第一就能求父母买来。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在英语上拿个第一,就彻头彻尾用起功来。考试范围哪怕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一有时间就背动词变化,一本教科书看得滚瓜烂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以,几乎以满分得第一作为我根本没什么奇怪,理所当然。
“但大家都大为意外,老师也一副吃惊的样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因为青木英语考试一向第一。老师在发答卷时半开玩笑地抢白了青木两句,青木满脸通红,肯定觉得自己成了笑料。老师怎么说的已经记不得了。不料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青木在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说我考试作弊,否则想不出别的原因得第一。我是从几个同学那里听来的,听得我火冒头顶。本来一笑置之就好了,但终究是初中生,冷静不到那个程度。这么着,一天午休时间我把青木领到僻静无人的地方,跟他说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青木对此佯作不知。‘喂,别那么找碴儿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说,‘我可犯不着给你说三道四。就算阴差阳错弄了个第一,也别得意忘形嘛!’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还轻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个头比我高身体比我壮力气比我大。我条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个时候。回过神时,已经往他嘴巴上狠狠来了个直拳。青木趔趔趄趄地倒下了,脑袋不巧撞在墙上,很响地‘咚’了一声。还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衬衫前襟上。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用空漠的眼神往我这边望,估计是吓了一跳,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拳头碰他颧骨那一瞬间,我便后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没什么用。我仍在气得浑身哆嗦不止,但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一桩蠢事。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没有道歉。只要对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会好好当场赔礼道歉的,可是对青木这小子无论如何也没那份心思。我固然为打青木而后悔,但绝对不认为做了对不起青木的事。这种家伙就是该揍,简直害虫一个,本应被谁一脚踩死才对。但作为我是不该打他的.这是明摆着的道理。问题是已经晚了,我已经打了对方。我把青木晾在那里扬长而去。
“下午青木没上课,想必直接回家去了。不快感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做什么都沉不下心,听音乐也好看书也好,全都欢喜不来。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底部,让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感觉上就好像吞下一条令人作呕的虫子。我躺在床上盯视自己的拳头,心想自己是个何等孤独的人啊!我对把自己摘成如此心情的青木那小于愈发恨得咬牙切齿。”
“青木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采取无视我的态度,就像我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考试依然连拿第一。而我再也没心绪花力气应付考试了,觉得那东西对自己来说怎么都无所谓。这样,学习上适可而止,只要不留级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坚持去叔父的拳击馆,练得非常专心。结果,作为初中生我的双臂已相当可观。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变化。肩变宽,胸变厚,胳膊结结实实,腮肉紧紧绷绷,心想如此自己将长成大人,这使我分外兴奋。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体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那时光看看自己那副体魄就喜不自胜。“学年结束时,我同青木分在两个班,得以舒了口长气。只要不每天在教室里同他见面就足以让我高兴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样。我以为不快的记忆会就势远去,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青木时刻在准备报复。自尊心强的人往往报复心也强,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轻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辱。他静静地窥伺着把我绊倒在地的决定性战机。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学校。那儿年年换班,青木一直在别的班,但最后上高三时终于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里和他打照面心里都别扭得要命。那时他的眼神很让我看不惯。和他对视之后,以前感觉到的沉甸甸的东西又重新返回胃里。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说到这里,大泽合上嘴,盯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看我的脸。窗外传来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波音737 如楔子一般径直扎向云中,再无踪影。大泽继续下文。
“第一学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开始他几乎无任何变化。某种人是既不成长又不后退的,只是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青木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人缘也好。这小子十几岁起就已巧妙掌握了为人处事的诀窍,估计现在也以同一模式活着。总之我们尽量不正面相对,教室里有关系如此别扭的人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没有办法,何况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久,暑假来了,作为高中生是最后一个暑假。我也总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绩,只要不特别挑剔,一般大学还是进得去的,所以没为准备考试而特别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学校每天的预习和复习罢了。这样也足够了,父母那方面也没啰嗦什么。星期六星期日去拳击馆练习,其余时间就看喜欢的书或听音乐。可大家全都紧张得脸色发青。我们教室是初高中一贯制的所谓应试学校。哪所大学考上几个人啦,考上哪所大学的人数排在第几位啦——老师就眼睛盯上那上面忽喜忽忧的。学生一上三年级也都整个脑袋发热,教室空气相当紧张。我不中意学校的这种地方,一入学就不中意,六年来直到最后也中意不来,上到最后也没能交上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说起高中时代正经打交道的人,全是在拳击馆里遇上的。虽说他们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们交往非常开心,练完拳击一块儿去哪里喝啤酒,谈天说地。他们同我班上那伙人截然不同,说话也同班里平时说的完全两样,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轻松得多,并且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如果我不练拳击,不去叔父的拳击馆,我想自己不知会多么孤独,现在一想都不寒而栗。
“暑假正中间出了一件事:班上一个人自杀了,是个姓松本的男生。松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不如说不曾给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讯时,连他长什么样都几乎记不起来。虽说同在一个班,可我和他说话顶多也就两三回,记起来的只是他长得细细高高,脸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一点死的。葬礼和‘终战纪念日’赶在一起,这点记得很清楚。那天热得不得了。电话打到家里,告知他的死讯,叫我参加葬礼,因为全班都参加。是跳进地铁里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遗书样的东西留下来,但上面只写了一句:再不想到学校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想到学校去,具体情由只字未提,至少听人说是这样。不用说,学校方面神经绷得紧紧的,葬礼结束后全级学生集中到学校,校长在大家面前讲话——哀悼松本君的死啦、我们要坚强地承担他的死之重量啦、全体师生要超越悲痛更加刻苦啦……无非此类套话。
“再往下就只剩下我们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面说道:如果松本自杀有什么确切原因,我们必须严加追究,所以,如果班里有人对他的死因有所觉察,希望如实说出。大家鸦雀无声,谁都没说一句话。
“对此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同学的死让我觉得不忍,根本没必要死得那么惨。讨厌学校不来就行了么!再过半年,讨厌不讨厌都要离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难理解。想必是神经衰弱造成的。一天到晚除了考试不说别的,纵使有一两个人头脑出故障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开学上课,我察觉到班里有一种奇妙的空气,大家对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么事跟周围人说话,回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为大概自己神经过敏,或者大家整体上变得神经兮兮了,也没怎么介意。但开学大约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师叫去,让我放学留下来去一趟教员室。班主任说听说我去拳击馆,问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的。那并不违反什么校规之类。又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去的,我说初二时开始的。老师问初中时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因为那不能说谎。老师问是开始练拳击之前还是之后,我说是之后。我解释说不过那时还什么都没教,起始三个月连皮手套都不让戴。但老师根本听不进去,又问我打过松本没有。我大吃一惊。刚才说了,我和松本几乎连话都没有说过。我答说哪里会打他呢,干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师沉下脸来说:松本在学校里动不动挨打,时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他母亲这样说的。在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挨了什么人的打,零花钱被什么人抢走了。但松本没把名字告诉母亲,大概担心那样一来会被打得更厉害,所以一时想不通自杀了。可怜啊,跟谁都不能商量。打得相当严重,我们正在调查是谁打的松本。若是有想得起来的什么,只管直言相告,那样事情就可稳妥解决了。否则,警察会介入调查,这个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插了进来。青木十分巧妙地拿松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并未说谎。他从哪里知道了我去拳击馆的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猜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并且打听到了松本死前被谁打了一顿。往下就简单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师那里说我去拳击馆,说曾经打过自己即可。当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于受到严重威胁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得一塌糊涂……这类话我想他是说了的,不过他不至于扯事后马上露马脚那么笨拙的谎,因为这上面他极为谨慎。他把一个个简单的事实巧妙地涂上颜色,最后造成一种谁都无法否定的气氛——我非常明了他的这一伎俩。
“老师似乎认定我是可疑分子。他们认为去拳击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不良之处,况且我原本就不是老师青睐的那类学生。三天后我被警察叫去。不用说,这对我是个打击,因为事情无任何根据,毫无根据,不过传言罢了。谁都不肯相信我了,对此我十分伤心,十分懊恼。警察简单询问了几句,我说跟松本几乎没说过话,四年前是打了青木,但那是属于随处可见的无谓争吵,后来没惹任何问题,如此而已。负责问话的警察说听说我打了松本,我说那是谎言,有人存心散布那种没根没叶的流言蜚语。再往下警察也全然无能为力,毕竟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传闻而已。
“不料我被警察叫去的事马上在学校传开了。本该是保密的,不知从哪里泄露了出去。
总之,大家看我的眼光似乎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都以为既然被警察叫去,那么应当相当有根据才是。看那情形,无人不相信是我打了松本。
“至于青木到底向大家煞有介事地讲了哪些话、在班里制造了怎样的舆论,我不得而知。作为我也不想知道。但想必非同小可,反正班里再也没人和我说话了。就像有约在先——实际上也可能在哪里约定好了——谁都不对我开口。即使有非讲不可的事,主动搭话也没人应声,以前要好的几个人也不靠近我。大家全都像躲避传染病患者似的对我避而远之,打算彻底无视我这个人的存在。
“不光同学,老师也尽可能不同我见面。点名时他们也点我的名字,但仅此而已,绝不指名叫我回答问题。最可气的是体育课时间。任何比赛事实上都把我排除在外,没有人肯和我搭档,老师也一次都不想帮助我。我默默上学,默默上课,默默回家,如此日复一日。的确是痛苦的日子。两三星期过后,我渐渐没了食欲,体重也在下降,夜晚觉也睡不着。一躺下我就胸口怦怦直跳,种种图像纷纷浮上脑海,根本无法入睡。醒来脑袋也昏昏沉沉,甚至醒还是没醒都渐渐没了分别。
“与此同时,拳击练习也时不时停顿下来了。父母担心地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只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疲劳,因为即使一一讲出他们也无可奈何。这样,父母直到最后也不晓得我在学校遭遇了什么。而且父母都有工作,没时间顾及孩子。
“放学回来我就闷在自己房里呆望天花板。什么也做不成,只是眼望天花板这个那个思来想去。我想象了很多很多场面。想象最多的是殴打青木。趁青木一个人之机左一下右一下揍他,骂他是人渣,打他个痛快淋漓。对方大放悲声也好哭着求饶也好,反正就是打、打、打,打到他脸上皮开肉绽。不料打着打着心情竟慢慢变得不快起来。开始时还好,认为他活该,心花怒放,但接下去就渐渐开心不起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不想象殴打青木的场景。一望天花板,青木的脸就自然而然浮在那里,意识到时已动手揍他了,而一旦开揍就欲罢不能。如此想象的时间里,我心情糟得竟实际吐了一次。全然不知道如何好。
“我设想站在大家面前表明自己没做任何亏心事,如果谁说我做了什么罪有应得的事,就请拿出证据来,若无证据就别再这么惩罚我。但我有预感,觉得就算这么说了,大家也不会信任自己。而且说老实话,我也没心思向那些囫囵吞枣地相信青木的话的家伙一一澄清事实,若那样做了,结果上势必等于告诉青木自己已甘拜下风。我可不愿意跟青木那样的货色同台打擂。
“而这样一来,就别无良策了,既不能殴打青木惩罚青木,又不能说服大家。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默默忍耐。还有半年。半年就毕业了。毕业就再也不必同任何人见面了。为时不过半年,设法忍受沉默即可。可是我又缺乏信心,不知能否挺过六个月,甚至往下一个月能不能挺住都没自信。回到家我就用绒芯笔一天天把日历涂得漆黑——今天终于过去了、今天总算完了。我险些被压碎挤瘪。假如那天早上不和青木在同一节车厢碰上,我真有可能被压碎挤瘪。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十分清楚:我的神经就是被挤压到了那个危险地步。
“我终于从地狱般的境地里站立起来,是那一个月过后,在去学校的电气列车上同青木不期而遇。车厢照样满员,挤得动弹不得。稍前一点我看到青木的脸。隔两三个人,从别人肩头看见他的。我和他简直正相对地四目对视。他也注意到我了。我们对视了一会。当时我的脸色肯定非常难看——睡不好觉,差点儿神经崩溃,因此刚开始时青木以冷笑样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说怎么样呀。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晓得我知道。我们死死地瞪视对方,瞪了好一阵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时间里,我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那是我从未感觉到的情感。当然对青木我是气恼的,气得有时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时候我在满员列车中所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愤和憎恨,倒不如说是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洋洋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这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静静的震颤。某种人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静静地凝视他的脸。已不再想揍青木了,关于他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对此自己都有些吃惊。我打定主意,再忍受五个月沉默就是,也完全忍受得了。我还有自豪剩留下来。不能让青木那样的人就这么轻易拉下马去——我清楚地这样想道。
“我开始以这样的眼神看青木。相互看了相当长时间。估计作为青木也认为移开眼睛即是认输。我们谁也没有移开眼睛,直到车进下一站。不过最后青木的眼睛颤抖了。尽管微乎其微,但我清楚地看在眼里。长期练习拳击,对对方的眼神自然敏感。那是脚已动弹不得的拳击手的眼神。本人以为在动,其实没动。自以为在动,但脚已原地止步。脚一止步,肩便运动不灵,双拳也就没了力——便是这样的眼神。对方恐怕已经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头了,但那是怎么回事却不知其故。
“我以此为起点重振旗鼓。夜晚呼呼大睡,好好吃饭,拳击练习再也一次不缺。不能落荒而逃。倒不是说要战胜青木,而是不能在人生本身面前溃逃,不能被自己所蔑视所不屑的东西压瘪挤碎。我就这样忍耐了五个月,跟谁也不开口。自己没错,错的是大家——我自己讲给自己听。每天挺胸上学,挺胸回家。从高中出来后,我上了九州一所大学,因为我想去九州就不至于同高中时代的熟人见面了。”
说罢这些,大泽长长地叹息一声。他问我再来一杯咖啡如何,我谢绝了。已经喝了三杯咖啡。
“有了这番刻骨铭心的体验,人这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改变的。”他说,“既往好的方面变,又往坏的方面变。以好的方面说,那件事使我变成了相当富有忍耐力的人。较之那半年所尝的滋味,后来经历的困境简直算不得困境。只要同那次一比,一般的痛苦和艰难都能应付过去,对于周围人遭受的伤痛和苦楚也比普通人敏感。这是有利之点。通过获得这种有利的特质,那以后我得以交了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当然也有其不利之处——自那以来我再也无法彻头彻尾相信一个人了。倒不是说不信任人。我有老婆有孩子,我们建立了家庭,互相守护,没有信赖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就算现在生活得这么风平浪静,而一旦发生什么、一旦有什么极为歹毒的东西出现,也照样能使其土崩瓦解。果真那样,即使有幸福的家庭有亲朋好友守在我身边,往下如何发展也是无从预料的,说不定突然哪一天会再也没有人相信我所说或者你所说的话。这种事是突然发生的,突如其来。我常常这样想。上次的事六个月好歹过去了,可下一次发生同样的事,谁都不晓得会持续多长时间,自己能忍受多久也毫无信心。想到这里,我就时常怕得不行,半夜做梦甚至一跃而起,或者不如说时不时有那种情形。每当那时我就叫醒老婆,扑在她身上哭泣,有时一哭一个多小时。怕得不行,怕得不得了。” 他就此打住,凝望窗外的云。云始终纹丝不动。指挥塔也好飞机也好运输车辆也好舷梯也好穿工作服的人也好,所有颜色无不被吸入深沉的云影之中。
“我怕的不是青木那样的人。青木那样的人哪里都有,这我早已想通了。一碰见那样的人,无论如何我都避免与之发生关联,总之就是逃,就是说逃为上计。这并没有多难。那种人一眼就能看出。同时我也认为青木还是相当有两下子的,伏身窥伺时机的能力、准确捕捉机会的能力、恰到好处地把握和煽动人心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并非任何人都具有的。对此我固然讨厌得想吐,但我承认此乃一种能力。
“不过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毫无批判地接受和全盘相信青木那类人的说法的人们,是那些自己不制造也不理解什么而一味随着别人听起来顺耳的容易接受的意见之鼓点集体起舞的人们。他们半点都不考虑——哪怕一闪之念——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有错,根本想不到自己可能无谓地、致命地伤害一个人,无论自己的行为带来什么后果他们都不负任何责任。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人。我半夜梦见的也是这些人。梦中我只能沉默。梦中出现的人不具有面孔。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为一摊。我也在那里边溶化,怎么喊叫都无人听见。”
说着,大泽摇了下头。话到此结束。大泽在桌上攥起双手,默然无语。
“时间还早,不喝点啤酒什么的?”稍顷,他说道。我说好吧。的确想喝啤酒了。
2 ) 说一下小女孩
自以为是的道德捍卫者对真相的扭曲和无辜者的伤害,孩子可能是魔鬼而不是天使,已经蒙污的名声无法再清白,等等,都有人说得很多了。好像还没人仔细分析小姑娘,来谈一下。
小姑娘确实喜欢Lucas,而且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性质,也很清楚自己谎话的性质及直接的后果:Lucas被当成坏人,而她可以在这个谎言中和他有她所想要的那种性质的连接。这个手段并不稀罕,难得的是她太小了,如果她不是五岁而是十五岁、二十岁,那蛮可以是另外一种故事,也许还挺浪漫,而现在几乎是Lucas一个人的悲剧。
小姑娘从她看色情片的哥哥、也许还有随意在客厅做爱的父母那里得到一些模糊的关于性的信息,既有性行为的细节,也有隐约的羞耻和罪恶感,她用这些信息来把她和爱慕的老师联系在一起。按弗洛依德,五六岁的女孩处在恋父期,想要取代母亲成为父亲的伴侣,她的父母对她关爱不够,她就将情结转移到理解她、关心她的老师身上。Lucas当然没有把她的求爱当真,于是她捏造说,老师侵犯她,这个场面既能将被拒绝的羞耻感和性本身的羞耻感转移到老师身上,也能满足她对他的想象。到此为止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但她选择了把这个想象说出来。我认为,她大概是知道她的话会被重视的,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些话会打击Lucas。——如果她再大十几岁,这动机就很容易理解。
当别的大人们真的重视起来,逐句要她核实时,她发现后果可能比她想的严重,”很大的事情“。她不知道成人社会对此作何看法,但能感觉出将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降临在Lucas头上——或者降临在她头上,如果她坦白说自己撒谎。”Lucas是大人,我还小,让他委屈一点也没什么。“也许她一开始只是这么想的。
后来她目睹那个更严重的后果。她说了实话,但母亲不相信,这也挺好,至少她可以逃避说谎的惩罚。她没有坚持,大人们愿意相信什么,就让他们相信什么好了。
我记得前不久有个儿童心理学的实验,推翻了皮亚杰的某项论断的那个。皮亚杰的原实验大概如此:把五个球排一排,五个方形排一排,一个对一个地放好,并问儿童(大概是四五岁)”哪个多“?儿童答:一样多。再将方形的间距拉大,使该排的长度大于球形那排,再问”哪个多?“儿童答:方形多。皮亚杰据此得出结论说,该年龄段儿童尚不足以分辨空间量和数量的区别。这个结论一直被认为是权威的,但在推翻结论的实验中,工作人员将球形方形之类的换成食物,吃货儿童们马上全都做出了正确的回答。真实情形是:这个年纪的儿童已经学会揣摸大人的意图,而更小的年纪组(大概是两三岁)还没有学会对成人的迎合,他们的答案是诚实的:一样多。
一般来说,我们会设想她有愧疚之心,但也许她真没有,或者有,也挺微弱。她喜欢Lucas,她会希望自己能对他造成影响,即使用撒谎和陷害,在她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她当然能想象),他还和她连在一起。更妙的是,他不能恨她,因为她还小,所以他要原谅她,他会原谅她,她也可以装成不知道、不清楚、忘记了,蒙混过关对她来说太容易了,大人们那么轻易地就相信她,他也那么轻易地就相信她。
在某个范围内,小姑娘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的答案会让父母憎恨他,会让幼儿园的老师们厌恶他,其他小伙伴的说法会加强这一点,她将这视为对他的游戏。既然他不要她,她用自己的办法和他玩,几乎毫无成本,否则她就要失去他了。如果没有这件事,他还会对她好,但那不是她要的。
她在教堂看到他的愤怒,这时候她应该是有所后悔的,因为场面已经超出她那幼儿的认识,被保护的小孩子很难知道大人如何受苦。她对父亲再次说出实情,但在她那小小的心里,后悔也有限,因为她不能理解那真实的严重性,她只是模糊地觉得:我错了,现在我说了真话,这就足以补偿了。——别的一切他们会处理好的。
大人们的确处理好了一切,她没有被责备,也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她很快就忘掉了,她只记得她喜欢Lucas,而且可以任性,他也会包容她的任性。她原谅他的拒绝了——但这是因为她放弃了恋父情结,还是因为至少潜意识里知道,她曾经大大地影响过他,之后也有能力对他做些什么,这我就很难说了。她是一个早熟的小女孩,可能五岁的小姑娘会有性幻想,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一直记着她做过的事,以及她对老师的爱慕。(话说回来,从国内一些作品中看,那些男作者们普遍把对幼儿园女老师的幻想保留到了成年,或许小女孩也能。)
导演蛮可以十年后再拍个后续,假使在设定中Lucas可以活到那时候的话,情节会很烂俗,但认真拍应该也会有个样子。我看电影很少,一般不打五星,依然是因为Mads。不过这是一部好电影,因为我能专注在情节上,不会盯着他。
丹麦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排名第一的那批国家之一,这个背景实在是比科幻还要科幻。反映普通人生活的电影个人还是更推荐伊朗的《一次别离》,作为发展中国家,那部体会起来更切身。以及儿童性骚扰问题,在中国,这都不被当个事,啥时候我们能有一部把这个当个事的电影,这就大大地在文明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了。至于儿童说谎什么的,在儿童被当成人以前,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段数太高了,我们现在连父母说谎、政府说谎都不敢面对。
PS
我想起来“想和老师恋爱但老师不答应于是诬陷老师性侵”这个情节怎么这么眼熟了,《挪威的森林》里的十四岁同性恋女学生,“谁能想到那么好看的孩子会说谎呢?”老师玲子因为这个进了精神病院。Klara如果愿意,大可以十年后再来一次,她也一定能把Lucas逼进精神病院的。
3 ) "猎杀女巫"是人类难以改变的社会属性
最后一枪是整个电影的高潮,也是解读的关键。这一枪应该是某位年轻人放的。从细节上来看,这一枪刻意安排在成人礼后,Lucas已经被朋友重新接受,唯独Kara的哥哥代表的下一代仍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而且模糊的身形还是比较瘦小的。而从寓意上来说,这一枪点明了"猎杀女巫"是人类固有的社会属性,无论是成人、儿童还是青少年,均在事件发生后一致认定Lucas有罪,法律无法改变,宗教无法改变,如果最后一枪是代表未来的年轻一代放的,那这一优良传统将延续下去,岁月也无法改变。
之所以说这是社会属性而非人类本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爱Lucas的人都相信无罪,儿子自始至终都为父亲打抱不平,好机油作为直接受害者,在"铁证如山"时只是怀疑,在证据不足时已经想去关心,而在教堂四眼相对时完全相信了Lucas,才会发出社会充满恶意的感慨继而找好机油叙旧;至于Kara,她反复坦白自己撒谎,反复给Lucas打招呼,而且成人礼上不敢走充满"条条框框"的地板最直接表现出"猎杀女巫"不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另一方面,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大人的追问下纷纷坦白遭受侵犯,而且口供一致,表明这是从众的社会属性,与Kara形成对比;而对Lucas和Marcus伤害最深的不是直接受害者,而是从众的其他人,也表明其社会属性。
导演以Lucas的视角来叙述,让观众知道事情真相而意识到这种傻逼行为,又通过Lucas被重新接受表明或许我们会知道一些真相,可以做到改变自己。但最后,当年轻人接过猎枪时,新的"猎杀女巫"重新开始,而我们无法改变社会,能做的,只有勇敢的坦然面对。
4 ) 与《狩猎》相似的真实案例:The Wee Care Case
电影《狩猎》讲述了一桩错案——一位无辜的男性幼儿教师被家长和同事误认为性侵了学生们。在被起诉调查的这段时间内,男主角经历了众多的挫败,同时也几乎成为当地“最令人讨厌的人”。但健全的司法系统最终还是给予了其清白。然而故事远未结束,被污名化(stigmatization)、贴标签(labeling)的男主能否重新融入社区,能否恢复从前的身份(identity)?影片的答案已不言而喻。本片的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旨趣十分浓厚,观众能够对它进行很多角度的阐释。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影片中的故事并非只停留在虚构当中,它确有其事,与它十分接近的真实案例发生在美国,而且当事人所遭受的影响也远比影片中的要恶劣。这一案例被称为the Wee Care case(或 the Kelly Michaels case):
1984年,22岁的凯利・迈克尔斯(Kelly Michaels),为了实现成为女明星的梦想,移居纽约。她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平日里非常喜欢孩子,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为了养活自己,她开始在新泽西郊区一家名叫 Wee Care Preschool的幼儿园上班。据说,那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后来,迈克尔斯去了一家薪水更高的幼儿园。就在她在新单位上班两周后,她先前所在幼儿园里一个4岁的小男孩被送进了医院。一名护士揉搓小男孩的背部,向他解释说,等一会儿她将为他量肛温。孩子脱口而出:“以前我们老师[指迈克尔斯]在我午睡时也这样揉搓我。”虽然当时并不清楚孩子的意思是否是说:迈克尔斯有时会揉搓孩子后背哄他们入睡然后又为他们量肛温,然而被孩子的话吓了一跳的母亲,恰好地是一位地方法官的女儿,立马把这事告知学校,同时还报了警。警察询问了这名孩子和WCP幼儿园里的其他孩子,想要找到迈克尔斯性虐待孩子们的证据。随着调查的消息传开,忧心忡忡的父母们互通电话,互相告知事情的最新进展。警方也鼓励孩子们的父母去找州资助的心理治疗机构,以帮助这些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反过来,治疗师则鼓励这些孩子的父母与正在进行调查的当局进行合作。
这个小男孩在医务室偶然说出的一句话,引发了青少年和家庭服务部(Division of Youth and Family Service)历时16个月的调查,最后以一份长达235页的公诉书,对迈克尔斯提起上诉。在这一调查过程中许多孩子的父母都被说服相信迈克尔斯用金属或木制汤勺、乐高玩具和灯泡侵害了他们的孩子;她光着身子在钢琴上弹奏“铃儿响叮当”;她把花生涂在孩子们的生殖器上然后自己舔下来、让孩子们喝她的尿、强迫他们吃地上的排泄物。到了审判开始时,迈克尔斯已经成为“全新泽西州最让人厌恶的女性”。
从一开始起,案件中就充满了矛盾和有问题的法律策略。例如,对采访记录的分析发现,调查人员通过引入暗示信息、当孩子们说了与迈克尔斯此案有牵连的事情时夸奖他们、当孩子们说了迈克尔斯的好话时则提出质疑、邀请孩子们假装知道或猜测所谓的事件,从而完全操控了孩子们。控方律师没有呈递任何可以证明性虐待的实质证据,但是他们却把迈克尔斯说成是一个“很会演戏”、“狡诈地迷惑人”的人。她做的每件事,都会从她是一个“怪物”的角度来加以解释。例如,她要是对孩子们很有耐心而且很和善,那就说明她想引诱他们。
在这家幼儿园工作的其他老师,没有一个人曾听到过或看到过什么,尽管多数午休时间的涉嫌性虐待都发生在与他们所在屋子只有一面窗帘相隔的午休室。在审判中,法官允许孩子们在闭路电视上作证,但他自己却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驳回了辩方律师提出的对孩子们进行交叉询问的请求。一位控方证人,即孩子们的心理治疗师,在作证时提到,那些否认被迈克尔斯小姐性虐待的孩子们,都得了一种“幼童性虐并发症”,这是一种心理状况,会使孩子们否认自己遭受过性虐待这回事。事实上,孩子们越是否认这件事,心理治疗师就越发肯定性虐待确有其事[按:此心理治疗师真是得弗洛伊德之真传]。
迈克尔斯后来被判有罪,罪状共计115条,其中包括折磨孩子、性虐孩子、恐怖威胁孩子等,她被处以47年有期徒刑。就像雪上加霜一样,在狱中,她收到了埃塞克斯县公共辩护律师办公室寄来的80万美元的法律费用账单。1993年,在她入狱5年后(这其中还包括18个月的单独囚禁,表面上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新泽西州上诉法院推翻了对该案的判决。不久,新泽西州最高法院宣布支持上诉法庭的决议,严厉谴责并驳回初审判决。法院记录上写道:在法庭上作证抨击迈克尔斯的那20个孩子,都是在受人指使、贿赂或威胁的情况下才这么去做的。
你可能会认为,由像州最高法院这样有影响力的机构作出的正式无罪宣判,应该可以扭转人们对迈克尔斯的看法。然而,她仍然是群众憎恨的焦点。仍有许多相信自己孩子受到性虐待的父母,继续对迈克尔斯起民事诉讼。其中一位母亲说,要是有机会,她会亲手掐死迈克尔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曾在那家幼儿园待过的孩子的父母,公开收回他们对其孩子前任教师的起诉。
上文摘自戴维·纽曼的《欢迎光临社会学》P340-342(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第1版)。暂未考证电影《狩猎》的编剧是否确实受到了本案例的启发。
最后还想说几句话。虽然从个体视角来说,本片确实是深刻反映了人性的黑暗面,但除了老是重复这种陈词滥调以外——毕竟几乎所有的现实主义影片都可以套用此话术——我们还必须以更宏观的视角来分析问题。例如,在本案例中司法系统严重违反“无罪推定原则”(presumption of innocence)。再例如本案例中的心理治疗师严重的古典精神分析思维倾向——在弗洛伊德理论中,把“否认”视为是一种“防御机制”(defense mechanism)。而这种“不可证伪性”正是一些科学哲学家们(如波普尔)抨击精分是伪科学的关键论据。对于个体来说,对一边倒的公众舆论始终秉持审慎的态度,对从众现象始终予以警惕,自然是避免自己陷入此类现象里的帮凶者境地的最根本的防范之道。不论怎样,以上这些都不能归结于简单的一句“人性本恶”,总是持有这样一种先天论视角,会使我们逃避主动参与社会建构的责任,会让我们的智识始终停留在未开化的水平。如果这样,the Wee Care case在中国继续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2023.2.7更新] 本文原标题《〈狩猎〉故事的原型》可能会引起误解,让人以为电影是参照本文提及的真实案例改编的——从而被一些豆友对其潜在的性别议题进行批判。但根据回复区热心豆友的留言,本片导演是受到了认知心理学家Elizabeth Loftus有关“错误记忆”研究的启发。“错误记忆”相关研究揭示的是人们(注意,在真实实验中,被试往往都是成人,而非小孩)的记忆具有相当大的“可塑性”。人们往往自信“眼见为实”,然而研究证明,错误记忆能被研究者们轻易地建构出来。Loftus的实验范式已成经典,在记忆研究和司法心理学领域都有很大影响,相关内容可读《改变心理学的40项研究》一书中的第16个研究,或我的一则读书笔记(//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annotation/102624627/&dt_dapp=1)。
5 ) 白莲花
一、童言无忌
看完片子之后我想到自己的一件小事。
儿子上幼儿园时两岁半,他讲话晚,时常说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有一天回家洗澡时,发现鸡鸡和周围都长了很多红色的小包,我问他中午睡觉是不是尿床了?他说是。我再问,包什么时候长的?他回答睡觉起来。我给他擦了点药膏止痒,让他在家光屁股玩儿。
我去阳台晾晒衣服,老公回家来就冲过去和儿子玩。他一看鸡鸡上都是包——当时新闻狂播各地幼儿园虐童事件,立刻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于是抓住儿子,很严肃的问他,老师是不是在你鸡鸡上缠橡皮筋了?!孩子小,并不懂得语言的含义,但却能读懂大人的情绪。被爸爸吓怕了的儿子放声大哭,大声说到:是!!
我放下手里的活过去,先抱儿子哄他不哭,然后叫老公仔细看,红包不是只长在生殖器,连腹股沟和屁股也有,明显是因为睡在尿湿的床上起的尿布疹。然后我再问儿子,老师碰过你的鸡鸡吗?他摇头,说没有。
剧中的小女孩也是幼儿园年纪。最开始因为表白被拒确实满心怨恨,于是拿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反击对方。她对哥哥们看的毛片有本能的抵触和厌恶,认为那是非常不好的东西,情急之下拿来顺口说了。第二天园长再询问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头一天是胡说的,于是否认了自己的话。——此时,此时园长的表现还算正常,但前来询问的一个陌生老头,采取了十分明显的诱导讯问。
根据美剧多年教育,我们都知道诱导询问是不可取的,对证人的影响非常大,因此警方和律师都不允许采用这种方式来工作。
一个刚撒谎的小孩,她有正常教育,明白好坏善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在陌生的老头面前本来已经非常紧张。对方的情绪态度又十分强硬,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她顺从了老头的诱导。
当她回到自己家里时,感到很安全不再紧张,于是又反复的表示过,自己之前的话是胡说的。但是家长都采取了不认同的态度,她再次顺从了,沉默了。
二、情绪控制
作为拥有上帝视角的观众,我们了解小女孩谎言背后的种种曲折,仍然还有很大一部分观众认为她是有目的明确的恶意的。处在lucas角色的角度上,他是剧中对任何事情都最不知情的一个,一群人平时看似交好,此时都在纷纷议论他审判他,而他只能得到结果,无从推理过程。
这个过程,情绪渐渐积累起来,角色就像一张满弓,观众都在期待一个突破点,一个爆发口,但影片始终没有给我们。
三、白莲花
lucas被警察认为无罪了,人群却仍然认为他有罪,他本来以为真相大白之后一切会恢复原状,这些明枪暗箭都会结束,可事实上名誉一旦损坏再也无法挽回。在平安夜教堂一场戏,lucas出于对未来的绝望失去了情绪控制,但仍然是理智的一场对峙,没有卸掉之前的满弦,只是在满弦上又弹了一指,观众的心随之一哆嗦。
事件发生后,lucas有几次机会面对萝莉,丝毫不明白谎言的细节和背景的情况下,他不仅从未想过伤害或指责萝莉,甚至从未提起过“撒谎”这件事。对周围人的恶意,他坚强无畏,保持平静正面以对。对萝莉则是无限温柔的保护。他就像是字典里没有“憎恨”“恶”“敌意”等等字眼的人,连一闪而过的这种念头也没有,全部的负面情绪都留给观众去承载。观众就像是主角的另一面,双方一起完成了整部影片,有极强的代入感。
最后一次相遇,lucas抱起萝莉跨过满地的格子,表示了他对萝莉的忠诚和保护,他愿意自己承担一切有形无形的,黑的白的线条规则,让萝莉不受到任何影响,不留下任何不愉快的记忆。
四、逼仄空间
这种超强张力,只能在逼仄的空间营造出来,人口稀少的封闭小镇正是一个非常适合这个寓言的场所,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必须正面迎战整个世界。白莲花一样的主角又集合了人类的很多优秀品质,并压制了所有的负面可能,给了电影更纯粹更戏剧化的情绪。
一个无比老套的故事,拍成这么饱满的一部电影,人物性格如此单薄,但让人觉得十分真实。导演和主演都牛逼到令人发指。
6 ) 真相是什么?黑了洗白会还原吗?
好早的片子,今年又去看了一遍有更深的感受,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仅仅是把它当做一部电影感慨电影主角所经历的。后来发现电影即是生活,生活远比电影还要复杂。今年过来发现现在的网络环境远比电影里的情况还要恶劣,一系列类似的事件在发生。一个个所谓的真相被大肆传播,不相信事实,跟风各种添油加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我国有一个民众理论孩子怎么可能说假话。可是孩子都是天马行空,没有自己独立思想而且不分辨是非说的话又怎么可以当真。最后男主中枪的那一幕我又联想到了好多事件最初发生的时候满城风雨,然而可能真相出来了并没有多少人去关注,去相信。
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猎杀他者,你手上可有血污!?
不懂事的孩子撒谎惹祸,而孩子还根本就不懂事件的严重性,这是个有趣的创意。在儿童性侵如此重口的丑闻面前,所有人物和角色的行为和立场都变得清楚而极端化,孩子的纯真让善良的人们变得极端的可怕,整部电影的压抑情绪让观众不寒而栗,甚至想要男主爆发报复社会,这几乎是一部完美电影!★★★★★
媽的,還是當漢尼拔吃人比較好。
1、看的人想死的心都有了;2、……还得活着。
如果你有个上幼儿园的孩子,就会明白,大多数情况下,通过诱导的方式,成人都能从孩子的口中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信息,所以,关键问题是大人们想得到什么,而不是孩子说了什么
由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引起的连锁反应,最怕的是它一发不可收拾,没想到剧情岂止是不可收拾,竟然到了万劫不复。当所有人都站在你的对立面,当你以为还可以据理力争一下,到后来的破罐破摔、百口莫辩,甚至以为隐忍退让、顺其自然或许一切就会好起来、最后不了了之,然而深入骨髓的东西永远超乎你想象……
极度深寒。很难不联想到韩寒事件、杰克逊娈童案、及阿瑟米勒剧本的<妒焰飞灰>。孩童之恶源于无知。成人之恶却发乎偏见、道听盲从、各种嗜血癖嗜尸癖嗜黑癖,对恶的无反思、不推己、不自知。诬名者往往善假正义之帜,无不高举道德刑具。泼粪杀人的最大恐惧是谁也无法预知,这冤假错何时会降临自己头上。
即使整个社会抛弃了你,也要活得有尊严。叔顶着满头鲜血回到超市去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是帅爆了=口=卢卡斯从没有抱怨过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却要这样对待我之类弱爆的怨言,而是咬牙挺胸堂堂正正的挺过去。如果恶意无法避免,至少要活得坚强。顺说我总觉得下一幕叔就会化身汉尼拔把全镇下饭…
權力的反轉,受害者卻成加害者,有趣。其實小孩很早就說是自己瞎說的,但是她周圍的大人選擇相信這件事真的發生,畢竟,我們心裡都隱隱希望罪行真的發生過,這樣我們就都能成為善良正義的人了。
女人好可怕。。男人好愚蠢。。。。
这电影要是早两年看,不会有这么深感触。很多情况下,真相是什么对围观者并不重要,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支点,让自己站在虚妄的道德制高点上,得意一时是一时,反正过几天他们就会遗忘,任由真相被新的猎奇淹没,微博上这样的人和事比比皆是。
❶本片极度绝望压抑(但毫不沉闷),易产生诸如替男主抬起猎枪从幼儿园园长超市店员开始杀起这样的冲动,请谨慎观看。❷我们都可能成为那些抛弃卢卡斯的人。就像我们认定一个人精神病,他的所有举止就是精神病。❸熊孩子的恶意比任何恶意都可怕,因为他们不知道后果。
1.萝莉由爱生怨的报复手段又狠又蠢 2.孩子最可怕就在于明明无知,却会本能地以纯真作为武器,让他人深信不疑 3.人们习惯于自以为是,站在弱者角度分发所谓的正义和怜悯心,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4.信任和声誉一样,一旦破坏就无法修复 5.你永远活在他人的目光里,而世界本就有太多恶意~结局很现实,好片
实在是一部虐心的片子。感觉这样的故事很像时下微博流行的一些谣言,我们都喜欢耸动的新闻,人们不关注真相,更关注这个故事是否与自己预想的一致,或是对自己有利。而恶意一旦形成,将伴你一生。黑暗压抑的故事,麦德斯的表演很棒。这是个寓言,所以情节会略有刻意,尽可能的虐心。
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善良、宽容的对待每一个人,这是最让我感动的,最后Lucas教堂里爆发那场戏看哭了,Mads演得真心好,个人认为结尾开枪的是Klara的哥哥~
逃脱了世人的诬网,躲过了森林的暗枪。没有打中你的子弹,它击中了我。继去年《单车少年》后,再一次出现被击中心口的感觉,达内兄弟和李沧东的混合物。平安夜教堂一段,虐惨了。小女孩并非罪魁祸首,他们完全不知道一个谎言的杀伤力,其他人的添油加醋方才可恨(尤其幼儿园那大妈等)
前半部分悬念铺设出色,后半部分情绪掌控直击人心,点睛之笔的结局让人想起《家宴》。尽管是已经被讲过无数遍的故事,但温特伯格仍然能一步步将你带入其中,所有角色的心理和行为都是如此真实可信,也因此更感可怕,观影体验如身临其境般痛苦难熬,堪称一大虐片。麦德斯的表演依然上乘。
Mads Mikkelsen被冤枉以后变成汉尼拔报复社会了
童言无忌的威慑力足以将成人置于死地,但更怕的是人言可畏的成人世界,一味愚蠢、盲从、暴力,善良的猎人最终变成众人眼中的猎物。
天真无邪才是最大的邪,童言无忌才是最大的忌,天使有时候才是恶魔。能说出口的委屈都不叫委屈,最大的委屈是承受不白之冤还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