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的心

日本二战投降之时，日本普通民众的反应如何？尽管我们在日本影片中看到了不少这样的情节，但我总怀疑那是一种真实的情形。因为影片中的他们总是隐忍地接受了投降的现实，并且很快就忘记了战败的事实，又干劲十足地投入于战后重建中。或许还有一些军人，则是要为天皇玉碎要与日本共存亡，最后的结局则还是大家明智而平静地转变了想法。

而由巴西所拍摄的影片《肮脏之心》，则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看到日本人在战败之后的一种心态，以及在那种心态之下的不理性行为。只是这部影片所表现的日本人，并非生活于日本的本土，而是侨居在遥远巴西日本侨民，他们尽管远在异国他乡，却与本土的日本人一样感同身受。

在看该部影片之前，虽然知道在南美有不少的日本移民，甚至前不久所看的日本影片中，还有移民巴西的情节。但看到这部由真实事件改编的巴西影片，还是大吃了一惊。巴西的日本侨民已是蔚成大观，整个整个的社区皆是日本移民，甚至成为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影片中所涉及的巴西战后骚乱，甚至有一万多人牵涉其中，可见其声威之壮。秘鲁九十年代甚至出现了日裔的总统，也就好解释了。
虽然有众多日本大牌演员参与演出，坦率来说，影片拍得并不精彩，所挖掘的深度也不够，但毕竟以一种平实且还客观的方式，描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透过这些侨民所思所行所想，能够让我们管窥日本民族之性格。

影片开头的国贼两个汉字，其实即已点出了影片的中心旨意。这两个汉字反反复复出现在影片的各处，影片也是围绕着巴西的一个日本社区，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后惩处国贼而展开。何谓国贼，在日语中的意思即是卖国贼。在影片中，其实这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词汇。本来他们侨居巴西，有的甚至数代，在他们远离危难浪迹海外之时，巴西收留了他们。即使在战争之时，日本与巴西敌国，巴西亦未为难这些日裔侨民。日本投降之后，这些日裔侨民则拒绝接受战败的事实，并在其内部开展了对于与巴西当局合作的人的惩处，手段残忍而血腥，很多普通的做生意的日裔侨民，只是因为会说当地的葡萄牙语，而被日侨社区里的激进者当国贼杀死。

电影中的青木即是如此，他亦居于出事的日本社区。他是一个胆小慎微又圆润变通的日本生意人，有着娇妻与幼女，与社区内的侨民都相处不错。另一方面，他为了生存，在日本侨民普遍不说葡语的情况下，让家人学说葡语，积极溶入当地生活。其实，这是一个毫无政见只知生存的小人物。而他之所以被视为国贼，在影片中第一个被杀，就缘于他会说葡语。在日本侨民与巴西警方的冲突之中，会葡语的他被警方打来给做翻译，就惹来了杀身之祸。他家的墙壁上被涂上国贼二字，社区的侨民亦疏远他们家。身为日人的他也知自己的命运，他送走了妻女，自己留下等待着杀手的到来。对着向自己举起日本刀的亦是自己朋友的杀手，他很冷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也很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相信而已。”

另一个被杀死的则是日侨社区主席佐佐木。他在社区深孚众望，并经营着一家大商行。他亦会说葡语，与当地政府有着良好的关系。他并不认同于战争中日本的作为，他也了解日本战败的真相。他的政见相对很温和，并积极地为社区的日人服务。他被杀则是缘于正义，他无法容忍控制社区的人掩盖战败的真相，并散布假消息让侨民上当牟利。他勇敢地在社区大会上说出日本已投降的事实，并提醒大家不要轻信谣言。由此，他也被杀手杀死于自己商行的仓库中。

电影中最堪玩味的，则是杀手亦是影片中主角高桥的心态。他的心态亦是当时整个日人社区的普遍心态。毋庸讳言，他是社区中的一个品行良好的公民。他经营着一家照相馆，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与着社区很多家庭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他行事并不高调，也非是狂热的爱国者，对于现实的政治他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坚持说日语，对于说葡语可以说是毫无兴趣。他参与日人与巴西政府的冲突，也是迫不得已，并无多少的热情。当他被影片中的反面角色渡边大佐派遣去当杀手时，也并不情愿，只是勉强受命。

不过尽管他一直热情不高勉力为之，但杀起人来却并不手软。他在影片中共杀死了四个人，其中两人就是前述的青木与佐佐木。他的家庭与前两者的家庭关系不错，双方的交往也很多，并很喜爱这两家的女儿。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之间的政治利害，他也不关心什么国贼什么战败之事，但他却违背着自己的内心，去杀死自己的朋友。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参与这个社区的行动，不与社区大多数人保持一致，他就会被社区所排斥，就会不再是日本人，也就成为了国贼。所以他痛苦地杀死了手无寸铁的青木，并且在哭喊之中将刀不断地砍向早已倒地不起的青木。他在与拒不自杀的佐佐木的搏斗之中，也是毫不犹豫地追杀，并给了身受重伤倒在棉花上奄奄一息的佐佐木致命一击。

高桥的妻子美雪是社区日语学校的老师，她所教孩子之中就有青木与佐佐木的女儿，没有自己孩子的她把这两个女孩视为己出。美雪沉默而美丽，隐忍而善良，有着传统日本女人的一切优点，与丈夫之间也是充满爱意。她在给青木送去她所做的美食之时，也正是丈夫杀死青木之时，她目睹了整个过程。她感到极其的震惊，内心也非常痛苦，但却保持着沉默。事后还帮助丈夫打扫杀人现场，抹去地上的血迹。然后又言笑宴宴地与邻居打着招呼，继续当着孩子们美丽的老师。当她知道丈夫又杀死了自己朋友的丈夫佐佐木时，她才有些失控，回到家里把所养的鸡全部杀死，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然后，她离开了自己的丈夫，跟着佐佐木的妻女坐火车走了。

其实，美雪的行为并不让人震惊，因为社区的大多数人的行为都与她一致。他们已经扎根于巴西之个南美之国，日本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祖先之国。他们对于日本的战败在心理上也许有难忍之处，不过也并不是很多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他们对于政治毫无热情，只不过是想很好地生活下去。但他们对于渡边大佐的行为，却并不反抗，而是默默地顺从，并不去质疑，也不去思考。有着自己私利和政治目的的渡边大佐，从一开始就挟国贼一词以令邻人，并以忠诚于祖国日本及其天皇的荣誉，让自己站在了道德的至高点。社区里的日侨们害怕自己成为国贼，更害怕自己不是日本人。因此也放弃了自己思考的权利，转而唯渡边大佐马首是瞻。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驱动之下，他们亦没有了良心的负担，也放松了道德的约束，视夺人性命为正常之事，这个巴西的日本社区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小见大，以巴西日本社区反观日本社会，实际上有着很大的相似性。不可否认，日本民族是个优秀的民族，每个个体都有着较高的道德自律，有着隐忍而克己的传统，细致而认真，注重他人的感受，不给他人添麻烦。恐怕这些也是大多数人的真切感受。同时，这个民族的特性却又是趋于于一律，总是不甘落于人后，总是害怕成为群体之外的一员，受到社区其他人的排斥。因此，每当有重大人生抉择之时，特别是涉及到国家与民族等重大主题之时，他们总是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就会把自己甚至自己邻人的利益弃之不顾，而将集体（主要是体现在日本与天皇）的利益置于至高的地位。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财产、荣誉甚至生命。当然，也就不会把他人的利益看在眼里，为了日本为了天皇，甚至可以杀死他们视之为障碍的所有人，即使这个人与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冲突。

这种精神已经融于每个日本人的血液之中，不管他身处何处，也不管他在何种情境之中。这一点，我们在看新津户稻造所著的《武士道》一书时，即可深刻地感受到。换言之，这是一种武士道精神，深植于日本人包括妇孺的心中，并成为他们所有行为的准则。其形成的原因，众说纷纭。我认为也许与日本所处的地理环境有着极大的关系。日本是个岛国，四面都是大海。而且与英国不一样，其唯一面对的文明只有中国大陆，而这个文明在他们看来强大却又不善，自己也毫无挑战的能力。因此，居于岛内的人已经结成了一个共同体，只能生存于这些岛屿之中，谁也不敢违反这个共同体的原则，否则被这个共同体所排斥，个体只能陷于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只能将自己的所有身家性命与社区与日本捆绑在一起，与日本同呼吸共进退，甚至放弃自己的意志，成为这个共同体中的一员，服从于这个共同体所发出的任何指令。即使是让自己杀身成仁，最少也能保全家人后代在这个共同体里的地位。其实，他们已经是集体无意识，只是机械地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不让自己成为国贼，为日本为天皇献身。就如电影中青木向高桥所说，高桥有着正常人的智慧，什么都明白，就只是不愿意去思考，不愿意去相信。作为一个本来是彬彬有礼的文明人，却干下了令人发指的野蛮而血腥的罪行。高桥自己也得以自己的一生，去背负着这样一个沉重的惩罚。就如整个日本一样，二战之后，很多学者惊呼，像日本人那样一群守规矩礼貌的人，为什么却在战场上表现得如此的残忍，如此的野蛮，如此的血腥，如此的没有人性？

影片在这一点上，其实并未深究下去，而是将所有的罪行归结于渡边大佐一人身上，认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了日本侨民，他有着一颗肮脏的心。“肮脏的心”既是电影的名字，也如同国贼一样，在电影中反复出现。这是渡边一伙骂那些不再效忠于战败日本的“国贼”们，称他们有着一颗肮脏的心，因为这颗心有着自己的意识，不再毫无思考地听命于他们，听命于那个遥远而已战败的日本，因此他们的心不再是日本人的心，只是一颗肮脏的已经被西方文明所污染了的肮脏的心。电影以着一种反讽来指斥渡边，将肮脏的心的标签贴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在远离日本的异国他乡，还在谈论着国贼与纯洁日本人的问题，本来就显得非常的吊诡。本来身已离去，何必把心留下？当然，这不仅是电影中的巴西日本侨民，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民族不也如是？只不过是日本人的问题显得更为突出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