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观众向的电影,它们或是有架构精巧的剧本,或是有独树一帜的镜头,或是有各种各样能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劲爆桥段,这些电影像一个个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我们逐个捧在手上摇一摇,迫不及待的想要拆开,去接受幻想世界的馈赠。另一种电影是作者向的,创作者手握着“果”的线团,回溯时间的河流,从回忆里或是童年时代,去追寻潜藏在其中的“因”,而这些线团在舒展的同时也会和观众的脑神经发生共振,当某些画面和保存在大脑皮质里的回忆重叠时,就是时光隧道打开的时刻。
同样的,影评也分为两种。一种献给导演和电影,我们分析,我们解剖,我们动用所有理性思维给角色的行为找到相符合的逻辑,犹如解一道方程式,力求环环相扣丝丝分明。而另一种,是写给我们自己的。
《痛苦与荣耀》这部电影,和我的这篇影评,都是后者。
看到别人写一篇评论,写什么“在雨天的一个傍晚看完了这部电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黑暗里默默的坐了良久”,觉得嗤之以鼻,心想我来看评论,不是想看你写这么多和电影无关的废话的。后来这样的评论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分析剧情分析导演甚至分析票房分析奖项,加上大量精美截图或是金句,最后来一个骚气的排版,转手就能投稿公众号了。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一种趋势,评论者各个都像手持放大镜的福尔摩斯,隐藏在繁多的资讯之后,越来越害怕在行文中暴露自己真实的情感。
以前读过一本影评集,叫《谋杀电影》,那大概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影评集了。作者写《辛德勒名单》的时候说,他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就在想,这么深奥牛逼的片子,全世界大概就只有几个人看过吧。它写的这些跟这部电影有关系吗?当然没有,但你就是会觉得,啊对的,这片子给人感觉的牛逼,就是这样一种遗世独立的牛逼。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不要把工作的情绪带回家,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去上班,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朋友、恋人,现在我们举一反三,不要把情绪带到影评里,那不是影评,只是业余的观后感。的确,冷静分析永远中立,永远安全,而暴露情绪,则很危险。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抒发情绪,我们又为什么要写影评呢?
说回电影,阿莫多瓦的关键词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女性、奇情、边缘、色彩。在我看来,《痛苦与荣耀》大概是阿莫多瓦拍过的最“朴素”的一部片子了。剧情一句话就能概括,一个年迈的病痛缠身的导演,通过创作了一个自传性质的剧本,回溯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爱情以及部分童年时代的记忆。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剧情。影片开头的一段动画很有意思,“骨骼、肌肉、神经,它们共同维持了我们的身体机能,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像人们和希腊诸神的联系一样,就是要通过牺牲的方式”,我们如何感受它们的存在?当然是通过疼痛。
影片中的导演萨尔瓦多,因为身体上诸多的病痛而无法拍电影,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将电影看作是人生全部意义的人。他主动去找旧日的朋友求和,但又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出他的丑。因为毒品他和旧爱闹掰,如今他却偷偷摸摸在家吸毒。他把自己曾经的爱情故事改写成剧本一遍遍上演,却又坚定的拒绝了旧爱的示好。萨尔瓦多这个角色是非常非常矛盾的,这让我觉得阿莫多瓦是真的把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投射到了这个角色身上,尽管他说影片里只有20%的成分是基于真实。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衰老能来的再快一点吗”,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如今快到中年,我还是常常会想象自己的老年时光,当然这就不牛逼了,那些存在于想象里的光景很令人恐惧。人是不是年纪越大,对于从前的回忆就越清晰。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回忆追溯到小学时代就已经极限了,但最近,记忆的边界开始遭遇突破,幼儿园的事情,还住在家里老房子里的事情,一些场景,一些对话,还有当时的情绪会特别特别清晰的猛然间蹦出来。那么对于老人来说,回忆意味着什么呢,大喜大悲肯定是不会再有了,一切都像是罩在冷冷的玻璃罩里面。所以当萨尔瓦多流着泪看到自己的故事变成话剧上演时,我被触动的点在于,当那些往日已经离你很远很远的时候,当你明知道一切都没有办法再重来的时候,你还是会为了这些不再有意义的事情流泪,这泪水里面,该藏着多少的悔恨啊。
相比起混沌又模糊的老年,更喜欢影片里童年时代的那一条线。永远的晴空万里,永远的家徒四壁,盛夏的阳光是会把人灼伤的,但灼伤人的除了阳光外,还有年轻强健毫无遮掩却没有半分羞耻感的完美肉体。小时候,一切事情都可以很简单。没有床就睡地上,没东西吃就吃面包夹巧克力,袜子破了,就用针线补起来。你不识字,我来教,我会画画,我就画你。见到了我无法承受的绝美之物,我选择晕倒并且就此变弯。在访谈里阿莫多瓦说,如果只拍现在的这一部分,那么整部电影就只有痛苦和绝望了,所以会有童年的这一条线,萨尔瓦多会在每一个意识模糊或是昏厥的时刻让思绪回到童年,也许对于一个不再有未来的人来说,过去就是他的海洛因。
每一次写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结尾,就像生命里的很多次相遇,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的告别, 也许是我不够老,也许是时间不够多。但我觉得已经70岁的阿莫多瓦应该也不知道,他只能在影片的最后一幕中简单粗暴的打破第四面墙,却还是会在杀青的时候因为又一次的割舍不了而流下眼泪。
(初次发表于虹膜)
在佩德罗·阿莫多瓦新作《痛苦与荣耀》的开头,观众立刻被几个简单的视听元素抓住,与电影连通,形成了一种身体感官上的敏感。声音首先将我们带入到影片的世界中:一阵高频的鸣响首先侵袭了我们的耳朵,紧接着,Juan Gatti设计的斑斓变幻的片头携着Alberto Iglesias的弦乐曲流动的冲击力占据了整块银幕,音乐的优美中却让人略微喘不过气,在片头结束时,那阵鸣响带着阿莫多瓦最标志性的红色,宣告电影的开始。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萨尔瓦多悬在泳池的水中,处于某种冥想状态,镜头从泳池底部上升,拍摄他失重的身体,但电影并没有选择让镜头以流畅的方式一路上升——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特写打断,在一瞬间,我们看到男主角因为脊柱手术留下的细长刀疤。这个剪辑正如一把手术刀,切开了本该流线形上升的运镜,不难让我们想到阿莫多瓦的电影前辈——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师布努埃尔在《一只安达鲁狗》中对那只眼睛惊世骇俗的一刀。但在这里,这一看似突兀的剪辑却以微妙的方式展开了标题中的“痛苦”二字。
阿莫多瓦一如既往地干脆而流利的速率介绍了人物,人到老年的电影导演萨尔瓦多借着一部电影的修复完成,和他曾经的男主角阿尔贝托(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 饰演)恢复了联系,而他的童年往事也同时在闪回中被展开,显然,一个《八部半》式的自传体结构已经浮现在眼前。不过,和费里尼电影中梦幻的时空穿梭不同的是,“激活”萨尔瓦多回忆的引子,却几乎一直是毒品、疼痛与眩晕,电影非常明确地对这个引子做出确认,换句话说,是病痛制造的身体破坏打开了回忆之门。这和我们从这么多作品中熟悉的那个阿莫多瓦都不太一样,曾经的他强调着身体上的愉悦,以及色彩、巧合与戏剧冲突所带来的冲撞般的激情,但即便这些技巧和作者的元素并没有被全数抛弃,他这一次的聚焦点却放到了身体的残缺和脆弱中。
但无论如何,电影中的躯体作为阿莫多瓦的画板,仍旧试图为观众制造感官上的体验,不过即便我们看到男主角略显步履蹒跚,腿脚不便,在地上捡一颗药片还必须把枕头放在地上护着膝盖……,痛苦却并非苦大仇深地来袭,而是颇为滑稽和浮夸地,以一场科学讲座式的动画呈现,班德拉斯快速又有些懒洋洋的西语翔实地介绍着各种疾病的名称:失眠、慢性咽炎、耳炎、胃食管反流、消化道溃疡…… 而也是从这里我们又一次听到了那个能把人吸入的高频声音——他还患有耳鸣。这一切对于电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归结到底,是为了一种露骨但纯粹的真诚(authenticity) 。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我们总是看到这种真诚,或许最好的例子,来自《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变性女孩La Agrado在舞台上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救火表演,当我们如今看到萨尔瓦多“病痛百科”般的独白时,或许我们也会想到她在那个舞台上细数自己身体上每一处整形费用的时刻,以及她对于真诚二字的华丽宣言: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假装打鼾!不管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有多少浮夸的奇情与戏剧,一切都是被这种真诚所驱动,就算今次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沉郁版本的阿莫多瓦,这种真诚依旧在场,而且极有必要。当年笼罩在《关于》中关于疾病的恐惧,走到了电影的最前头,阿莫多瓦展示着疾病,同时也治疗着自己。
是的,这一次阿莫多瓦面对的是他自己,如果班德拉斯的发型还不够明显的话,电影的好几张正式海报里,班德拉斯背后的影子则正是阿莫多瓦的影子。影片中对阿莫多瓦的镜像颇为明显,萨尔瓦多的片中片指代着《欲望法则》(Film Comment的影评中提到它恰好于2017年修复并重映)、片中爱人的名字费德里科/马塞洛则让人想到费里尼…… 现在,再绕回到《八部半》(在片中也以海报的形式现身),阿莫多瓦看似如前辈一样守规蹈距地在现实和回忆中穿梭:他过去的电影、他过去的朋友、他的母亲(在回忆中由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他的家乡…… 这位电影作者观看着,重演着自己的过去,面对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我们渐渐意识到一种不可避免的间离,正如现实与闪回看似是两个难以逾越的平行时空:男主角未能现身自己电影的重映,只好以电话形式“在场”,并不能看到观众们站起来提问,只能利用剪辑“看”到他们的那种滑稽;与此同时,他又无法面对自己写作的自传文本;而当自己的男主演终于如替身一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时,他也无法在场观看…… 萨尔瓦多/阿莫多瓦能做的,仅仅是透过如反光镜般的观众,去间接和他自己作隐藏的连接。
在电影最感人的一次回忆中,回忆的本体——过去的影像甚至没有出现,如果在语言中我们有“难言之隐”的话,那么在电影中,这些“难言之隐”则是那些无法被拍摄的东西。在几个回合的冲突后,我们看到阿尔贝托终于如愿以偿,演绎着萨尔瓦多的短篇独白《瘾》,萨尔瓦多/阿莫多瓦的替身关系原模原样地被搬演到了电影中。如果之前的一系列回忆只能说是碎片,那么这一次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故事,而电影中,最真诚的讲故事方式,仅仅可能是最原始的讲述;而最真诚的观看,则是看着他讲故事的过程。这里,阿莫多瓦让他的替身(的替身)站在大红色的背景和空白的银幕前,正如“难言之隐”,这里的“瘾”无法被拍摄,更谈不上被搬演、被展示——当我们以为会出现一次闪回,直到发现并不是,电影仅仅引入了一张面孔,而在这张面孔中,我们便看到了全部的,最为真诚的故事,这个小技巧令人感动。
如果说将这一段独白作为将电影劈开为两半(不妨称之为一场手术)的转折的话,在后半段中,我们与男主角则开始从那隐忍的痛苦中脱离,而走向平和与坦然的疗伤和恢复,如果阿莫多瓦拍摄这部自传的目的表现出了某种潜在的自我麻痹与模仿的倾向,那么随着电影走向尾声,和解与面对则取代了毒品与冲突,但影片始终保持着它充满敏锐的真诚,最终一起汇聚到了一场惊人的回忆中——一个男孩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了一位成年男人的身体,一瞬间,他晕了过去。整个场面看似粗犷的心理和影像描写,但又美丽精致,虽然奇情往往令人感到害羞,但当鼓起勇气定睛观看,又有无与伦比的细腻,最终则归一为真诚。或许在一部看似“平淡”,大做减法的非典型阿莫多瓦电影中,这一场景最能够让我们回想起,所有那些让我们喜爱这些电影的原因。
我观看阿莫多瓦电影的顺序,是一种倒叙。
第一部看的影片,是他半自传性的《痛苦与荣耀》。此时的阿莫多瓦,走过欲望的盛年,有过不少身心俱裂的夜晚,放逐过自己,纷纷情欲从滚烫变得冷却。事物的味道,他知道的太早。比人先知道爱和悲哀,也比人先老了。
影片以萨尔瓦多审视自己身体开始,他患慢性咽炎、耳炎、耳鸣、偏头痛、失眠症、抑郁症等。腰椎融合手术让他和脊椎的关系,好似人与希腊诸神,「要通过献祭这种方式。」他戏谑道:「多种病痛一齐袭来的夜晚,我信上帝。我向他祈祷,只有一种病痛发作的日子,我是无神论者。」一个人随年龄增长,生活便不再轻盈,他掂量生活里的负重,转向严肃、不可捉摸的生命。幽默和反讽,在它面前渺小而可怜。
《痛苦与荣耀》是阿莫多瓦的私人史。他发表心灵,而不是隐私。借由电影,他无数次退回起点,倒退着想象自己。早年经历,涵盖一个人全部经验,剩下的不过是日后观察视角的变化。他的镜头,无比抒情,依循路线,村镇地景,一一浮现。他坦白无声的、隐秘的时刻,诸如第一次见到男性裸体时的晕眩。一切沉默或迷惑的见历,都无法黜免。它们,让他追寻到人生定向。
看罢《痛苦与荣耀》后,我往上追溯阿莫多瓦作品。他太会拍身体了,年轻的,衰老的,跳舞的,哭泣的,热烈的,沉默的,病痛的,悲伤的。早期的他,更大胆地逾越禁忌。疯狂、快感和力量,几乎将身体完全吞噬。疾病和性感,是身体的两极。前者内敛隐晦,后者张扬狂欢。两者,同时构成他电影的特质。
《吾栖之肤》里,一边是烧毁的皮肤、疤痕、肌肉,一边是对它们细致冷静的缝合,身体的改造带来情感的错位。《对她说》开头,出现皮娜的舞蹈,梦游般的女人四处冲撞,绝望哀凄,男人仓皇地为其搬离障碍。身体,始终外溢扩张,要冲出自己领域。《欲望法则》等影片中,身体是欲望对象,人们把情人身体记得极其清楚,即便离开身体一千里,它的轻浮和威胁、怪癖、依赖感、坏毛病、移情、忽明忽暗的深沉,都在近旁。
身体,使悲欢显形。
身体的转向,意味着凝视主体的视角改变。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将灵与肉二元对立,直至尼采,才将身体视为哲学中心。巴塔耶从尼采那发现被理性摈斥的动物性。福柯根植于尼采传统,沉迷个人体验,发明自我,探究权力对身体的压制。身体,从隐蔽到显现,成为近代哲学的工具。
阿莫多瓦以艺术家的直觉,和这种转变相通。弗朗哥时代,身体不是私己的,被高度管制和审查。他小时候,扭摆舞是禁舞,「如果一个女孩跳扭摆舞,穿长裤和吸烟,她就是妓女,这三样中占一样,她也是妓女。」性感的公共意义被抹杀。阿莫多瓦夺回身体,尤其是女性和男同性恋身体。他极具酒神精神,他眼中,身体不只是视觉,有温度,有情绪,有谵妄、幻想、癫狂等狄俄尼索斯的时刻。血和肉,比智力真实。
托尔斯泰说过:「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我们从不可能被这样洗净。所有艺术家,欲望无不充沛满溢。巴塔耶形容色情生活的肮脏表象「是一个鲜有人不落入其中的陷阱。」身体的欢愉,必然是灰烬。灰烬将我们塑成人形。
这脏兮兮的孤独。
写作对阿莫多瓦非常重要,他遗憾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小说。
我倒觉得他像小说家。电影导演有擅长用镜头说复杂故事的,他是其中的典型。在对古怪和黑暗情节的处理上,他犹如麦克尤恩。他也像理查德·耶茨和麦科勒斯,对孤独进行细致入微描摹。以女性视角,审视婚姻与情感的危机时,他的影片像门罗小说。内心潜流,在某个时刻,成为骇人巨浪。
《胡丽叶塔》改编自门罗的《机缘》、《匆匆》和《沉寂》。门罗善于心理描写,当陌生男人坐在朱丽叶对面,卑微可怜地想搭讪,她不想说话。但「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她的怜悯,都过于强烈,使得她说出了她家乡那个市镇的名字。」此段文字,是一个人在感受内在的暗涌和波折。这是小说较之于影像的优势。
影像则让人凝神屏息,更具体、更有冲击力地展现命运,固定正在逃遁的现实。小说里,朱丽叶觉得自己有点像俄罗斯小说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正离家进入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在此处,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这姑娘也将在这里面临自己的命运。」电影将朱丽叶的心境具象化:车厢外黑黢黢一片,灯光落在峥嵘的林木间,反倒显得幽深。公鹿闻到母鹿的气味,朝着火车奔跑,神秘而忧悒。
阿莫多瓦和门罗,一个热,一个冷,一个走入冷峭北方的腹地,一个经由燃烧的南方,步入激情迷宫。但两人都如此忠实于心和感知,以至着迷于逃离人生。《胡丽叶塔》里,朱丽叶在课上讲解《奥德赛》:卡吕普索欲留住尤利西斯,与他同衾共枕,还赠予青春及永生。尤利西斯拒绝,仍然选择回大海冒险。希腊神话,与朱丽叶和苏安的爱情,遥相对照。诸神亦在逃离,他们之上,有最高的命运,无从反抗。更何况人。门罗的《逃离》中,卡拉出走,在第三个站口不顾一切下车,打电话给克拉克,要求带她回家。奔向未知,克拉克温和的暴政,前者更让她恐惧。她选择用日复一日的隐忍,抵抗埋在心底的刺痛。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的马德里,《痛苦与荣耀》里的哈瓦那和墨西哥城,共同构成别处的想象。往昔和彼地,构成对此时此地的慰藉。而《回归》是例外,它讲述回来。电影放至三分之一,我以为这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式的故事:曼查总在刮大风,人们生前就买好墓地。此地有许多寡妇,男人们相继死去,因为杀夫成为女人们的宿命。这是颇有死亡意味,又不乏幽默的开头。但魔幻没有喧宾夺主,阿莫多瓦还是在叙述世俗故事。雷蒙黛和索尔的母亲,并未死去,回归的不是她的鬼魂。
阿莫多瓦完全可以他的高明,来嘲弄他镜头下的人们。他们用聪明,而非心灵,去接近所爱的人们。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女儿和母亲和解。能在阴郁底色里,见识到这样的阿莫多瓦,实在让人欢喜。
先知巴兰,被利诱诅咒以色列人,却最终为在山巅祝福起来。一连三次。尽管贪财的本性未变,但这个举动让人动容。人,不是确定的常数,有时堕落、有时向上。敌人身上,有我们欢喜之处。爱人身上,也有我们厌恶之处。
阿莫多瓦认真观看过人,他从声色中走出,比门罗热烈。但和门罗一样,他无限宽容,无限温柔。一如康德的人类学理想: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
我开始思考词与物这件事,是在读研时的概念设计课上。
老鲁要求我们提一个词作为概念,重构物质场所。那次经历,让我认识到,话语是被制造出来的,可以发展成错综复杂的理念。我开始对一些词语产生迷恋,乐于探究它们与物隐而未显的联结,例如:迷宫。
阿莫多瓦电影,于我,就是迷宫。我思忖过,他何以给我这种感受。除了他深受希区柯克影响,叙事一贯嵌套、反转外,和他总在拍女人不无关系。她们像植物,盘根错节,叶和枝干往更远处延伸。他电影的全部逻辑,能建立在她们喋喋不休的对话上。他以卡内蒂式的「获救之舌」,把她们的细碎和繁复说出,无所隐瞒,无所忽略。
我会将阿莫多瓦和法斯宾德比较。法斯宾德也执着于爱与性、生与死。他把人物推到后景,被门框、窗框、墙壁、管道等阻隔,隔阂永远无法被消弭。《恐惧吞噬灵魂》中,两人坐在黄椅子间,镜头移动,树影,鸟鸣,情话,眼泪,要与孤独为敌的爱情,一切都恰到好处。艾米说:「我们好有钱,我们应该去买一小块天堂。」多么虚无的浪漫。
命运,很早就在斯宾德的生活里,投下巨大阴影。父母离异后,他流窜街头,崇拜女性,又对其轻蔑且冷酷。《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中,女性被时代撕裂。信念崩塌后,玛丽娅用自杀解决困境。《莉莉玛莲》中维莉,也试图以死亡摆脱道德束缚。与之不同,阿莫多瓦的镜头下,女人们苛求、独立,有痛楚,却不是值得被哀悼的、受难式的悲惨。
阿莫多瓦形容《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是“一部关于女性团结的影片。”他从未在男人身上发现类似情感。他影片中的母亲,总是与他母亲十分相似。摄影师Catherine Chabrol拍过一张照片:阿莫多瓦坐在公园长凳,给母亲绕毛线。他记得她生活中的每个时刻。淹没在马德里前,他住在拉曼恰和埃什特雷马杜拉,家境拮据,母亲充满创造性,「能从油壶中挤出奶来。」为邻居读信时,她会杜撰部分内容。这点必定影响过他。现实与虚构,在他作品里交织。
生活本质上是混乱和喧嚣。所有身在其间的人,都面对一个永恒问题:怎么才能走出去?女性面对的尤其甚,她们被「变成」女性。因为社会秩序是父权的,它压制她们,让她们被愚弄,被耗尽,在失败中冒险。但正如门罗小说《激情》中,特拉弗斯太太说的:「女人总有内在的力量能让自己活下去。」女人比男人更勇敢。母性是保护。母亲以外,姐姐们给他买的书,他收集的电影女星卡片等,都带给他最早的审美觉醒。
《痛苦与荣耀》的开场,很欢欣。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唱着歌,没有愁苦和悲情。阿莫多瓦说:「我必须要让主人公有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我自己才能有活路。如果我把他给逼死了的话,那等于也逼死了我自己。」他将童年时听到的、看到的事物,从中拉出,来看,来呼吸。命运是庞大的织物,残破不堪里能找到富有意义之物。他的创作,色彩绚烂,光线耀眼,诡谲热闹,从头到尾,都带着炎炎夏日的闷热,既腐朽又迷人。人,仿若随时都能沉湎于泛滥的感情和吵嚷的市井,并钟情于作恶多端。
从孩子视角看出去,那些实际上糟糕的记忆,都明灿灿,闪着光。女性带给他灿烂无比的东西,固定成他无意识的一部分,令他陷入世俗这张大网。到头来,一个人的风格就是他灵魂的样子。
《锵锵三人行》有一期,谈论李银河老师和她伴侣的话题,窦文涛说前半夜,他不能理解李银河的描述,但到后半夜,他感觉到她伟大的勇气,因为「文明意味着分类的复杂」。
我很认可窦文涛说的这句话。在和阿莫多瓦的影片必然与偶然的遇合后,我有了更细微的立场,认识到人类情感的麻烦和古怪。他的灵魂大概雌雄同体,他电影里角色的性别身份,真伪混淆,模糊错乱。同性恋者,变性人,男扮女装者,由男身变为女身的父爱,在他叽叽喳喳的影像世界出现。而这些最怪诞的场景,全部来自现实。
阿莫多瓦说:「我拒绝负罪感。我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但我不忏悔。」他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痛苦和快乐,不过是同一渴望的不同形式。他关心爱的心理过程的发生,而非把它道德化。它不是犯罪,也不是疾病,更不是道德问题。一桩爱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即便有狭窄、粗糙和仇恨,也不能受责备。《斗牛士》、《捆着我,帮着我》等影片里的爱,令人忧郁不安,太不合常理,似乎唯有死亡,才能让欢悦永恒。偏执,赓续在我们身内。
人类的历史,总是在迫害异端,蔑视少数。能够容忍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举步维艰。弗朗哥时代,人们把同性恋者送到精神病院。阿莫多瓦性身份的殊异,让他对周遭更加敏锐。他从不表现边缘人的身份焦虑,而是分享生命的愉快和荒诞,作为反抗。他对弗朗哥主义的报复,就是不承认它的存在:「我希望它既不成为记忆,也不成为阴影。」
他体验过绝望和窘困。少年时代,他厌倦牧师们用宗教培育他灵魂,更愿意读黑塞、兰波、萨冈的书,看伯格曼的《处女泉》,看丽兹·泰勒和保罗·钮曼,对田纳西·威廉姆斯的絮语产生共情。表现教会恶行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使他了解自己,「我想:‘我属于这个罪恶的,堕落的世界。’我当时十二岁,当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时,我回答道:‘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艺术家大多都早熟。
十七岁的阿莫多瓦,在一场争吵后离家,来到马德里。他曾写道:「教会学校、宗教的不良教育、地理、电影,所有这些混合在我的生活里,就像马德里的一道菜,菜里有鹰嘴豆、咸猪肉和土豆。」结束四十年独裁的静默后,世界变得光明而新鲜。八十年代,对于阿莫多瓦这样的年轻人,意味着混乱和放纵。他们厌倦政治,谈论电影、音乐、服装和海报。健康不是必需品。但自由的代价,是安全感缺失,人一旦没有强大意志和对某些事物的渴求,就容易沦为无所适从。因而,那一代年轻人,很多毁于毒品。
他体验过爱情,体验过永失所爱的痛不欲生。伟大的艺术家是最敏感的,他最快乐时,最难受时,最紧张时,都能在所见、所爱、所遗失的事物里,看到存在的荒谬。临近教会学校的电影院,拯救过他。在马德里,依然是电影救了他。他说:「我喜欢把电影院想象为凶手和孤独者最好的藏身所。」死亡和孤独,在他看来,是同一回事。孤独形成巨大缺口,爱情好像能填补。但两个人在一起时,释放出的孤独可能更大。《痛苦与荣耀》里,萨尔瓦多怯懦不安,借阿尔贝托之口,他自白道:「我以为我对他的爱,能战胜他的瘾,可并非如此。爱还不够。爱或许能移山倒海,却不足以拯救你爱的那个人。」
这段恋情,来自阿莫多瓦真实经历。他说「那根本就不能说是一种结束,那就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给砍下来了。」
《痛苦与荣耀》中的欲望,是微暗的火,不如旧日那般无忧无虑。生活中不再有伟大事件,一切都彻底空虚,毫无意义。自身的浓度开始降低,喧扰从旁走过,寂寞渐渐扩大。怨憎会使人杀人,唯有寂寞面前,人毁灭自己。而毁灭不掉的,将愈合成新的自我。我相信,阿莫多瓦将步入另一阶段。他曾热闹生活,唤醒被挤出生活的感官,耽于情感和身体。而今,他更沉静地走进生命,用成熟与忍耐,去等待豁然贯通的时刻。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阿莫多瓦行至半程。
作者|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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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童年/过去,或者说,母亲——她们到哪里去了?或许正如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的开头所描绘的那样:在一条河流边上。
而这条河流来自更远处,赫拉克利特,这位古希腊的神秘智者曾感慨到:“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流逝的童年,离别的情人,失去的母亲……时光常常飞矢般以不可停的速度刺破我们的身体,并引发不止于肉身的衰朽。
如此,似乎生命不是随着年龄渐增而愈发充盈着,反倒却溃败了——令人窒息的恐怖主义,仿佛高悬于生命权力的王冠之上。
正是迎着(背负着)这些恐怖,阿莫多瓦试图以《痛》完成一次正名——如果说痛楚正是生命所感到的,那么这将不是一次否定,而是更彻底的肯定:所谓“遗失”的过去,甚至现在、未来,都一齐以痛的名义,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方式所掌握着(归化为潜在,并结晶);生命王冠上的宝石/晶体也从未因暮年而褪色,反而将更加耀眼了——尽管这种“痛苦”与“荣耀”,或许永远都不是常人所情愿去面对并去领受的。
回到赫拉克利特,这位聆听河流教导的智者,在面对宇宙的运行时似乎只是过于朴素地提出了一个字—— “火”——但这绝非表面如此简单的字形学。“永不停歇的河流”,这一画面所标记的不正是对宇宙规则、对时间的直接感知么?而在所有的现象/元素中,还有什么比火更贴切呢?
——因为“火”,它不止是名词/静物,更是一颗种子,是热源,是一段法则……火是运动的本身……
而巧合的是,阿莫多瓦的电影系列,往往也给人以“着火”的感觉:从《欲望法则》、《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到《不良教育》,一种西班牙的热烈、色彩与温度如焰火般迷人……这是我们所感到的:一种“火”的现象学,瑰丽的melodrama。
然而,《痛》却稍显不同,因为在此直接便是“火”与“河流”的相遇:一种碰撞与指认、被湮灭的恐惧、生命行将熄灭与创作枯竭的阵痛……于是,“火”不再以“焰火—夜景”的姿态显现,而成为纯粹的燃烧,使得一种迟暮感(尽管不恰当)取代着火的舞动;又于是,在河流的冲击中,“火种”仿佛被压于泥床之下(绝氧)——它不得不流落到灰烬与胚胎的夹缝点,思考起火的动力学来了:一种回归、转化与力开始变奏起来。
而成为这一象征的正是《痛》在开篇的引子:
无限密度的蓝色—泳池如翻转世界般重构着空间,“椅子”悬于流体的速度之上(一种稳定—失衡的因子),肉体下的疼痛以放射状的方式与压强进行交互——在此,疼痛并非消失或被抵消了,而是转化为可见的“风景”:潜水者的国王姿态,其威仪如雕塑,泳池成为宫殿,而痛苦则垒起这一建筑的组织……
在此,与其说痛被疗愈,不如说它被展示着,而潜水者将获得如宇航员般的荣耀;但或许更重要的是“失衡”——浮出水面——这一动作看似是回归痛感,但却是生命之必须:在身体/身份更新之后,如我们所见,那个男人再次探出头,又步入到另一种境况的往返中去了。
在相对的意义上,《痛》中藏有两道法则,它们构建起两座循环的宫殿:作为吸收—宫殿的泳池,以及作为发射—宫殿的剧场(影院)。前者是对国王的赋形,后者是对国王的授命。
国王既是生成着的,也是生产着的。
在一种比喻中:一种生成性的力F’,一种生产性的力F,m作为国王的身体也是感知/运动的贯通容器,而a则是多因素算子(像把椅子,它连接起时间、速度……)。
吸收—宫殿里,m=F’/a,国王“凭空”而生,F’与a的运算像火石间的碰撞,身体m则在火光中被标记,领受起国王的荣耀;而在发射—宫殿中,F=ma,国王的身体m将内在的能量蔓延至a,借其扩张并发射出去……最后形成一种生产性的、征服的域。
这个粗糙比喻的关键在于其矢量性,不仅每一元素都具有方向(一个国王的、充盈的身体m镌刻着贵族般的矢量基因),而更重要的是比喻其本身也拥有方向性,因为正是这种方向才足以构成回归,一个在宏观上的小小循环……
因此我们将看到,男演员在剧场中的表演将成为一把循环的钥匙——因为很快,那把泳池中的“椅子”就干燥了下来,它重新变得坚固,并降落于剧场当中。
没落的老演员,曾在海洛因中被耽误,但他如今抓住了机会:周围向量的线条、块状的色彩,简洁的布景在其生命的映射下复魅,于是这些抽象的死物得以成为另一座宫殿的遗迹——而演员正以国王的姿态,指挥起一种事件、甚至是历史的生成……
剧场/影院终将成为迷人的居所:
一个生产着的国王——F=ma——他往返与剧本—文字与平面—荧幕之间,身体成为画笔(一种运动的变形);而椅子、红墙、白幕,这便是马德里的肌肤,一座城的底色;最后便是发射,由色块与线条构成的加速空间,一种情感生产的力F,它流露于身体的每个姿势,它丰沛如河流,溢出于每次站立、行走、抚摸、距离的变化与音色的停顿和颤抖之中……
于是,离别多年的前男友在深夜回归绝非偶然——因为这正是回归者的力的逻辑,它已经被“钥匙”所打开;因为他所乘坐的那把剧院椅子是特异的,同是一枚算子,将他与这演员所释放的力的空间,进而是他自身的历史,同这无限的绵延连接起来……过去、现在、未来,绵延的时间正在综合,无限的现实,以及更加无限的潜在,都在这种回归的力的循环中被吸引集聚起来——这便是“人”所离不开的“地方”,像演员的舞台,像母亲的“村庄”,像阿莫多瓦的马德里——一种生成—晶体,进而是生成—城市。
紧随其后,曾经的情人将握着一把新钥匙,在一次新循环中与衰老的男主相遇。他在此却是作为回归的教师而出现的,将激起一股力的涌入,继而将那些诱惑的海洛因(一类负力,一种否定)从回归的无限循环中排除开去……如我们所见,回归的力一旦开启循环,就将如河流一样无法阻止了。
在门外,曾经的情人,一个羞涩如秘密的电话响起来——爱成为比海洛因更无法克制的东西。
孤独者,两个老人,仿若幼兽般在空荡荡的房间—洞穴里饮酒取暖、舔舐伤口:尽管曾有遗憾,但爱却幸存下来,在马德里,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告别时刻,混浊的目光复归于清澈:生活虽富于残忍的教训,但相爱是温柔的——爱终将是笔遗产。
同样富有教益的来自于年迈的母亲。她的行宫永远在那个古老的村子(尽管旧人已去),因为这是她的爱所缘起之处,一个隐秘、破落的居所,永远的“家”的生成……她渴望回归,一种象征的仪式——生命永远渴望(被)投入到永恒回归的宫殿之中——而爱,不正是这样一种回归的力之综合么?
爱既是如此这样一种力,它还必须找到那把最重要的、作为连接的“椅子”——电影正是阿莫多瓦的那把椅子——费里尼《八部半》中的那把导演椅:现在又交到阿莫多瓦身边了。
于是,就在男主身上,一种国王式的生成和生产进行起来。
一方面,医院由苦痛的培养皿,转化为机械设备的检修站,而国王的身体正在这里练就:钢筋、核磁共振仪、无尽的止痛药、听诊仪和示波器——这些金属与电路的集合从生命的负担,转化为生命的外延;它们从拯救生命的“器”到被生命所使用的“物”,完成了一首装置艺术的变奏曲,而如我们所看到的,阿莫多瓦将那些人体模型、数据图表和病理切片加入了《痛》中,因为这正是生命自身所感到的(不依赖于眼睛和镜头)。
另一方面,又一次阿莫多瓦式的戏中戏演绎,一次关于“F—m—a”的矢量操作:如我们所见,爱已然如河流般从一开始就注入这部影片当中了;而在回归力的不断循环中,晶体—影像不断生长着,愈来愈多的记忆、人物走入晶体,潜在与现实相互交涉,一种生成—城市的诞生……直至最后母子俩在地板—拍摄现场的定格——一种来自于晶体中的注视,既是演员之眼,又是导演之眼、观众之眼,仿佛在银幕背后的观众席上亦有一把不存在的椅子……
最后,或许一种最温柔的领悟将是无关于“国王”和“宫殿”的——因为我们相信,任何一个身体m在生命的名义下,都将永远具有自由的方向和无限居所的可能。哪怕只是一个平凡的泥瓦匠、操作建筑术的青年工人、喜欢绘画的文盲、笨拙却虚心的学生……甚至或许唯他才是全片最温柔如天使的角色,恰如《幸福的拉扎罗》里那个淳朴却异能的男孩:他将粉刷作为真正的事业,一种对空间的赋形和生成;而其本身亦在洁白的反射与流水的冲刷下,化为力与美的缪斯,一种最初的欲望……
但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样的无姓之人身上,我们才看到了“椅子”——被提升为艺术的证据。
一个不起眼的博物馆,馆长在某个跳蚤市场的发现:一件失落的作品,一个对自己潜能毫无所知的平民艺术家,一种最单纯的创造……更重要的是,在这把椅子的后面仍镌刻着跨越时间的通信——“一种永远的感谢和铭记”,如我们所见,像一次生命法则的暗示。
回程的路上,女经纪人问到萨瓦尔多,“要去找他吗?”
——不用,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但那些守望这条河流的人,是否河流将蜿蜒着再度向他们涌来呢?
好享受的观影体验啊!导演个人的人生回忆被从容、引入、含蓄、抒情地表现出来,真挚,朴素,精致。
记得29年前,1990年,我带《本命年》去第4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参赛时,第一次看到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参赛电影《捆住我,绑住我!》,虽然他没有获奖,但其作品独特、火辣的内容及风格,给了我深刻印象。在一个月后的香港节上,我又第一次看到了伊朗导演阿巴斯的《我朋友的家在哪里》、波兰基斯洛夫斯基之《十诫》的《爱情短片》与《杀人短片》、英国导演格林纳威的《厨师、大盗,他太太和她的情人》,都着实被惊艳着了! 加上阿莫多瓦,这四位和我基本同龄的导演,被当时世界影坛称为“世纪末出现的新一代的作者导演”!
29年过去了,这个预言早已被证实。其中年长的波兰和伊朗之两位大师虽已辞世,但他们陆续奉献给观众的诸多电影杰作,早已成为世界影迷们永远怀念的经典。其它两位健在的大师也是在持续不断地用出色的作品说话。本片《痛苦与荣耀》是年满70岁的阿莫多瓦的第二十二部长片,去年在戛纳节获得最佳男演员奖,虽惜败给韩国片《寄生虫》, 却仍旧光彩照人。
他们是如何保持如此长久的艺术创造力和质量水平的?这应该是我们电影研究及教育界,很好思考的问题。
1.病痛
因为家人的原因从小到大没少跑医院,特别是在我妈妈发病期间,在医院进进出出待了一年半,见证了太多的生老病死。病痛和死亡不能承受之重,是人类再怎么拼命想要努力抵抗和摆脱都没用的事情,殊途同归,到了最后不得不面对和接受。片中班德拉斯饰演的导演,一身的毛病,吃一堆的药,身体上的痛楚一样也会影响精神上的状态,持续折磨,好在最后通过手术除掉了最致命的一个病症。很多时候人怕的并非死亡,而是病痛。活到一把岁数,冒出来一些毛病在所难免,认识并了解自己的身体,积极的治疗,试着坦然的接纳吧。
2.衰老
当我活到三十岁的时候,明显和二十岁的自己有着天差地别的感觉差异,身体机能已经逐渐进入了一种退化的模式,这是体育锻炼或是积极保养也没法挽救的一种下跌趋势。时间开始快速流逝,不知不觉中和年老挂钩。谁也无法忤逆这种必然的自然现象,但我一直觉得年老并非就一定不好,特别是心智上的变化,人会变得更加的稳重和成熟,见识的扩宽和经验的积累,可以褪去年轻时的锋芒、磨平棱角,以另一种更加平静释然的心态继续生活,想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如此柔和的阿莫多瓦。
3.瘾
片中导演和老友相聚后开始尝试吸毒,一来可能真是好奇,二来出于过去的矛盾和分别的原因,最主要还是为了减轻身体上的痛感和精神上的空虚。这种瘾不排除其中含有对难忘旧情的意指。活着总需要点精神慰藉和需求,在生活并不尽如人意或是无能为力的时候,特别是没有其他机会可以供应这种需求的时候,人就会很容易误入歧途的走捷径。昨天特地去图书馆看了《大裂》,看到黄丽群写的序,内心觉得不要放弃,继续写吧,发泄也好,慰藉也罢,一直到人生的尽头,因为这是证明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佐证,也是最能让我持续上瘾的一件事。
4.朋友和爱人
有没有曾经因为意见不合或是某种原则性的问题而与之分道扬镳的朋友,我所经历更多的是自然而然就断了联系,各自对生活的追求和看法不再有交集。片中导演和演员朋友两人分分合合,甚至直接吐槽闹掰。导演亲自找上门把演员朋友看中的《瘾》拿给他演,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一个有了创作的动力,一个有了表演的热情,没啥事是化解不了的,特别是双方到了一定的年纪,不再年轻气盛任性妄为,懂得了克制和理解,主动一点,便能解开心结。
片中最感动的一段是导演和昔日爱人的重逢,机缘巧合下通过“创作”再聚。对饱含热泪的班德拉斯难以忘怀,经过时间的沉淀后,依旧有温度的爱意真的特别触动人。爱情并不是说一定得天长地久,而是将最初美好的经历保留在心中,时间不会让它过期或变质,有缘再见时,时过境迁,容貌不再,但你依然是当初我爱的那个你,还有感觉,紧紧的拥抱和亲吻。“你不必请求原谅…到今天为止没有任何人或事像你一样充实了我的人生”,有点浪漫和羡慕。
5.母亲
这是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一段。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经常想到以前有妈妈陪伴的时光,可能全世界最包容最能体谅我的人就是我的妈妈,曾经我也因为自己的任性和执拗而一直忠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和大多人一样屈服于主流价值观。想要证明即便“一无所有”,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活出精彩。曾经有过像泡影般的希望,但很快便消失了,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还是没能找到机会。现在看来有些天真和幼稚,很多事情不是说够努力就能实现的,可是身边唯一支持我的人也是我最好的知心朋友却永远的离开了我,这份沉甸甸的伤痛,和导演一样,真的很难走出来。
6.童年
童年可能是所有人都没法轻易忘掉或是舍弃的一段宝贵经历。片中阿莫多瓦有两段非常妙的设计,画作的巧合和意识觉醒般的晕倒,还有那个如同梦境般的美妙洞穴。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性取向在那一刻被点醒,成为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因为儿时的经历而改变了一生,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火爆异常,补票入座,无比震撼,终身难忘,从此入了电影这个巨大的坑,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成了我的精神粮食。进入暮年,忆当年慢慢会成为一种习惯,并且会越来越频繁,片段也会变得越来越清晰。
7.创作
这片其实偏向于“阿莫多瓦的私生活”,个人影像和回顾,牛掰的是又能和观众产生一定“交流上的共鸣”,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情感没有强烈的外放,甚至是内收的,在不动声色中能感受到蕴含着的绵密和情深,即便没有跌宕起伏,也特别耐看的原因。班德拉斯拿下戛纳的影帝真是实至名归,写满内容和情绪的表情,一切尽在不言中,很难不被打动,就像片中他说的:“最好的演员…是使劲强忍泪水的”。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经历才是人一生中更为宝贵的财富。
层层镶嵌式的影像和创作乐趣与魅力,在最后的收工中自然体现。还是继续创作吧,用以对抗日益老化的身体和处于瓶颈停滞的痛苦,戒不掉的不是毒品,是专属于个人的荣耀(不单单是指作品还有生活的反馈)。想到了库布里克晚年说的那句话:“任何一个有幸做导演的人都知道,虽然这可能会像在游乐场里的碰碰车上创作《战争与和平》那样困难,但当你真正拍好一部电影的时候,这一辈子没有几件快乐的事能比得上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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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旧的。没有突破,也没有野心,有完全不喜欢的处理,但那么动人。班德拉斯的每个动作眼神都可信,每看到他靠在门框上说“Buen viaje”,都要经历一次新的心碎。愿El Deseo家族长命百岁。
看到这样的好电影,就会很不愿意看到它结束,希望每一条故事线都可以继续下去,希望人生可以没有遗憾,这种希望反过来又在提醒我们,人生就是有无数痛苦和遗憾。一部关于创作者的电影,不论是何种的艺术形式,不单是电影和小说,艺术家的灵感很多时候都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从自己的经历,思考和人生中寻找灵感,才有了艺术作品最容易打动人的触感和共情。看这部电影,不得不让人把故事跟阿莫多瓦本人联想到一起,人到暮年,现实总是难免让故事平添几分悲伤,但电影大师的风格却也更加极致,传记色彩带来的共鸣体验是其他东西都无法达到的。其中电影中这位导演的这段经历已经很浪漫主义了,一切心事都有机会终了,巧合的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生活中又怎么会这般美好呢,这正是电影的魅力吧。
7分,阿莫多瓦对记忆的回望。童年、母亲、以及对电影的爱。连班德拉斯的发型都很阿莫多瓦。整部片子都很温柔,人到老年之后,记忆也都成了暖色。
“我的所有电影都代表我,但是这一次我走得更远,在其中的是我的灵魂。”——阿莫多瓦
我觉得阿莫多瓦一定还有特别隐秘的东西留着不说。他真正的坦诚是在放弃戏中戏这个形式之后。希望能看到。
仿佛是童年时的一场中暑让我病到了现在,如今我周身病痛,想念旧日天井的阳光。喜欢住在母体一样的洞穴里,却留她一人在重症病房终老。曾经以为爱情可以撼动山林,原来它连你的爱人都无法拯救。后来你戒了毒瘾,我却成了赌徒。赌你会出现在此刻窗外的门口,像一幅五十年前的画作流转回来,却不属于我。
依旧是熟悉的阿莫多瓦,包括戏中戏的嵌套,模糊真实虚构的界线。却也是他作品中情感最私人的一部,抛弃了所有奇情反转,仿佛目睹一位七十岁老人把自己一生坦诚剖开,完成自己对母亲的和解、对爱情的和解、对创作的和解,以及对生活的和解。巨大的温柔感被结尾意外打破的瞬间,实在是太可爱了!
人生要有多少运气,才能在迟暮之年回望,有过错,但没有错过;有遗憾,但没有遗忘;有迟到,但没有缺席。白驹过隙,一生很长也很短,感谢你将你的一生剖开给我们看。那些痛苦与荣耀,是温柔的诗文,将在我们的脑海里、在一幕幕光影流岚里永生。“我爱你,太美好,时间会知道”。
这是属于阿莫多瓦的《罗马》《童年往事》,是对自己一生难忘片断的深情回望,这一次的阿莫多瓦少了奇情虐恋,多出许多温柔。一贫如洗的童年,情窦初开的眩晕,对母性角色的依恋,对同性爱人的不舍,身体每况愈下不能拍电影的痛苦,都真实而抓人,看到泪目。当然也有自嘲和幽默,色彩一如既往绚烂,记忆中的每个人物都那么鲜活可爱。佩内洛普饰演的村妇/母亲真好。
SIFF. 色彩斑斓的自传体电影,观影门槛不低。记录与电影本身无关的一条:本场为上影节6.18天山电影院晚十一点场,邻座的狂热“影迷”(9排25)从开场阿莫多瓦的名字出现就开始高潮大叫,声音凄惨而急促,全场“欢呼”不下十余次,然后看着看着会随时疯狂大笑(绝不夸张),全场不下三十次(只少不多),整场除了这位“铁粉”之外也有其他高潮“影迷”,但这位绝对是翘楚,最牛逼的是此君从书包里先后拿出了巧克力和蒜肠食用,最后嚼起了槟榔,那味道……今生难忘的观影经历,嗯。
直到落幕那刻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镜头慢慢后推,终于到个散场的时刻。感叹你所有的相遇,愿求,痛苦,荣耀… 在这一刻都涌向那最初的记忆。你回不去,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一遍遍纪念它。而你后来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它的样子。
因为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为上学感到愤怒;因为沉迷工作忽视家庭,再次错失与母亲和解的机会。没想到这一次成为了永远的遗憾。阴差阳错和前任偶遇,然而造化弄人,终究是有缘无分。视电影如生命,却创作遭遇瓶颈……辜负母亲、失去爱人、灵感枯竭,亲情、爱情、事业的三重打击让他跌入人生低谷。如果没有去神学院,哪有后来的遇见爱情?如果没有写小说,哪有后来的久别重逢?没有苦寒,哪有梅花香?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痛苦和荣耀相辅相成,所有的痛苦和荣耀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所有的正确和错误的选择才造就了现在的你。终于,他不再逃避,主动解开心结,和自己握手言和。不再惧怕痛苦,重拾昔日荣耀。前有《罗马》,后有《痛苦与荣耀》,两个真实故事经艺术加工后打动了无数观众。因为电影源自生活,但高于生活。
最初的欲望,最后的爱,人生倒计时的回溯,叙事基调的徐缓沉郁与依旧令人称道的色块组成和美妙构图,恰为总结陈词式的对比。是的,唯有当童年往事纷纷袭来,那个畅游云朵的天窗成为乡愁标识;当过往的人从时间长河中再度重返现场,与你完成一一告别;当那段无法泯灭的心事从文本逸出,被某个同样忘怀的人识别出专属的记忆符码——你才会放任痛苦自流,真正与自我告别,并以明日不复的心态坦然迎接衰朽的到来。爱不足以拯救你爱的人,但唯有电影拯救了我——这是阿莫多瓦写给他的爱,他的电影温柔似水的情书。演员都选得太好了,性觉醒桥段力道惊人。
4.5 如此坦然忧伤又温柔
四星半。“íntima”应该是最适合这部电影的形容词。“不动声色”下饱胀得几近满溢的情感,比起荣耀,痛苦更容易让我们成为生活的诗人。应该是老阿莫自己的故事吧,从el primer deseo到adicción,每个关键词,每个时间点背后都是百转千回。那段老年母亲与儿子的对话,看似日常闲聊,却让人不禁泪水涌上眼眶,每种深沉的爱都要在如许多的时间中沉默,而昔日情人的重逢,释然与温情显得多么珍贵而美好(虽然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可我最爱的依旧是你)。
从童年时夏日的第一次性觉醒到母亲赋予的女性形象, 从青年时刻骨铭心的数年情缘到与色彩光影三十载的苦甜爱恋,早已褪去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大胆出位的奇情,年近古稀的导演这次对自己一生做了一次温柔的致敬回望,也给电影世界送上了又一封真诚情书。最私人的打分给最私人的阿莫多瓦。
“八卦和人一样都会老的” 对分歧旧友的敞开和坦然;“没有电影的人生毫无意义” 对创作的和解与诚然;“爱能移山填海,但它不足以拯救你的爱人”、“没有什么能比你更充盈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跟曾经恋人重逢的喜悦与释然;“我常想起我的童年,我经常假寐,但最终都是想起妈妈” 没能跟母亲一起分享生活的痛楚,没能带母亲回到故里的遗憾;“不管是不是到了本该到的目的地,尽管去吧” 对最初欲望的感恩…生活需要我们一步步完成自我救赎。最温柔的一部阿莫多瓦,却是对我们的最重一次暴击。结尾一幕简直完美,2019最佳不改了!
大银幕圆梦!一部属于阿莫多瓦的“八部半”,比“不良教育”更加忠于自我。沿着记忆的水流行舟,用毒品静静点燃幻觉。那些纠缠半生的痛苦与荣耀,如同瑰丽的色块在幕布上交融浸染,从排斥到和解。看完瘫在座椅上起不来了,全身都是岁月的灰尘!
这是导演回头向自己一生的温柔致敬一如往常的强烈色彩对比,光影摇曳的长镜头,最后以微妙的一幕结束。主演在剧中有一句台词,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这句话用来概况这部电影最为贴切。导演的一生历程几近摊开在幕前。坚韧的母亲,年轻的画工,年少时的雾水情愿,心底的爱恋。你能感受到背后的痛楚,仍未因此泛滥。作者的各种情绪交织着,痛苦、悲伤、悔恨与宽恕,自我剖白。观影犹如窥看日记,看作者的高低起伏,最后与自己和解。五分给最喜欢的导演。
温柔得难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