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故事

【编者按】 本学期，我在上海外国语大学面向研究生开设了课程《法律电影赏析》。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一位同学选修了本课程并提交了一篇名为“《费城故事》为什么发生在费城？”的作业。我觉得写的很有意思，所以在其授权之下发布在此。

《费城故事》为什么发生在费城？这是在2021秋季学期法律电影赏析课堂上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问题。记住这个问题不仅是因为答案，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唤醒我回忆总结一部电影的方法。

首先，我会对这个问题进行个人角度的回答——当然我更多想说的不止是这个问题的回答。作为一名外国语大学的学生，我最初思考的答案是语义学上的，费城，Philadelphia，希腊语中的爱（philein）和兄弟（adelphos）的结合，brotherly love，在暗示故事情节中多么一目了然。然而名称只是名称而已。

老师和展示的同学从历史角度进行了讨论：费城，这是1776年签署《独立宣言》的场所，这座城市亲眼见证美国人将“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写入他们自己的历史。同时，1787年的美国制宪会议也在费城召开，费城听过的呐喊和欢呼，已经成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的人们共同的过去。

现在，经过观影和自己的思考后，我想再从空间角度完善这个问题的答案。福柯指出，空间既是日常生活的场域，又是权力运行的载体和工具。在这部法律电影中，法庭是法律人行使权力和活动的场所，在这个场所中体现法律的过程，实现法律的价值，引发人们进一步的反思。城市则是承载法庭这个空间背后的“土地”。发生案件的律所，将歧视纳入职场娱乐的桑拿房，收藏过往审判的读书馆。休庭时的家庭聚会，抱着黑皮肤布偶入睡的黑人婴儿的卧室，这些城市内截取的生活景观，也构成了一种新的空间——一种将法律空间支撑起来的框架，律法将它的影子投在上面。

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家列斐伏尔对社会空间进行了重构，他认为空间是“某种行走在大地上”的现实，即在某种被生产出的社会空间之中的现实，本质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在这个层面上，费城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兄弟之爱的名词，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担负起一种再生产再创造现实的职责。这让费城成为费城。

不过，我想，影片是文化现象，尤其是电影学院生产的类型影片。在这样的影片中城市浓缩成一个符号，发生在何处对于人们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对于兰波而言的“生活在别处”的当代人。

我们喝着锡兰红茶，用着日本屏幕，网上为美国作家翻译短诗，关注新西兰牛乳和泰国冬阴功汤，我们借此生活在彼岸，真正生活落在哪里已经不再重要。大部分情况下，我们不曾真正到达，而是通过搜索引擎关键词来获取未知的信息。在美国的诸多地区中，当我们检索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大数据会推送博彩，当我们检索夏威夷的时候大数据会推送海浪，检索费城——大数据为我们推送《费城故事》，同时我们看到主流的评价，它们以一种姿态告诫我们“选择爱的人与性别无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诸如此类的规训。对一座城市的了解，必然从大多数人眼中的形象、象征或者说是一种信仰开始的。尽管现在，当我们再去检索不同的城市时，更多关联出的是实时疫情。

因此，城市空间的象征，也只是法律（或者是各种文化）电影中的人们刻板印象的规训而已。

《费城故事》为什么发生在费城？——这个问题我的思考到此为止，但是我记住的第二个问题也与这部电影有关，便是老师的追问：“为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首先，感谢这门法律课，感谢老师用平等的角度缓解了我对于这部电影的生理性阵痛。第一次看《费城故事》的时候是在本科学校，在517国际不再反同日中的观影教室里。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贪凉吃了冰，还是空调太冷，或者是由于心理上的因素，我清晰地记得观影时身体胃痛般的痉挛感，尤其是在那近乎迷狂的歌剧中。我不喜欢电影对于同性恋者的塑造，病态，弱势，和借助歌剧展现的不自由——真正自由的人无需在房间中与输液瓶共舞，他应该在舞池中与恋人在祝福声中向高处振翅。

电影表现的同性恋者是真实的吗？这样的塑造是在唤醒法官——观众的同情或者是怜悯之心吗？性取向、种族……我不喜欢“同情”或者是“可怜”这样的动词，因为这个动词天生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一种所有者对无所有者的审判，一种将被注视者归类为与自己不同的异者的傲慢。那时候的我的关注点在同性恋者身上，居然感受到了屏幕后深深的嘲弄。而第二次观影就是在法律电影赏析的课堂。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看第二遍。

老师对于平等的剖析的确是一种崭新的思路。为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费城故事》为什么发生在费城这个问题后，我最喜欢的第二个问题。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对时空用意的反思，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对原先真理的质疑。我更喜欢这个问题，因为平时我从未这样来想过，单是思考本身就给我足够的快乐，尽管我没办法立刻给出答案。为什么呢？谈平等的话，要从更弱者出发还是更强者出发？

然后老师说起，被驯化的信仰，不断演进的平等体系，这种资本主义不断进步（或者是退步）的变化使得人人平等。这是一种信仰，变成社会共识之前，需要Andy此类牺牲者的不断出现和追问。

因此想到《悲惨世界》中的一段话，浪漫的法国人写道：他极端痛苦，为了失去坚定的信心，他感到自己已被连根拔起。法典在他手里只是一根断株残桩了。他得和一种不熟悉的顾虑打交道。他发现了一种感情，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同，而这法律过去一直是他惟一的尺度……新天地在他心里出现。

在这不断演进的平等体系中，我们用这部电影来纪念牺牲者，就像用一朵玫瑰去纪念阿尔吉侬。

此外，这部电影让我更深一步思考委托人和律师之间的关系。我曾经在live上听日本律师唱rap，有一段词是“お前の叫びはお前のもので弁護は出来ても代弁は出来ない，同じく俺の怒りや痛みは俺だけのもんだ”，大意是“你的诉求是你的独有之物，我只能为你辩护，无人能为你做主。同理我（因此产生）的愤怒与痛苦皆为我私物。”从这部电影来看也很贴切。Joe为Andy送去他生女儿都没有舍得买的酒，从最初的拒绝，到最后的协力，从客观地辩护，到为一种共通的情感给予帮助，这种转变是动人的，并且不应当被忽视。

美中不足的是导演的着力点始终在Andy身上，Joe像个律师工具人。若是这个人物形象更丰满，不仅仅是作为展现大众恐惧到接受同性恋者的窗口，而是拥有更加清晰的愤怒和痛苦的灵魂，或许能够表现出另一个层面的价值，作为律师的Joe该被塑造成为怎样的一个角色，律师又该保持何种程度的清醒与愤怒，这是我仍然在思考的第三个问题。

看完《费城故事》，泪水基本从头到尾都在眼睛里打转，我为Andrew的境遇感伤，被Andrew和Miguel的感情打动，也被律师Joe对Andrew的态度打动。这部26年前的电影反映的社会现状在今天仍未多少改变，不知社会真正做到平等又需要再等多少年。因此，我希望把这部关于平等与爱的电影的启示与思考，传递给更多的人。

1.关于平等

律师Joe在电影里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我不记得《独立宣言》里说的是‘所有异性恋生而平等’，我相信里面说的是‘所有人生而平等’”。Andrew的案子不只是关乎艾滋和解雇，这个案子的背后是社会上存在的太多偏见与歧视，是公众对同性恋的憎恨、厌恶和恐惧。面对这些偏见与歧视，唯有法律的公正才能给它们敲响警钟。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无关宗教，无关信仰，无关性取向，因为法律保护的是每一个人的权利，没有区别，这是Andrew选择上诉的原因，也是Andrew最终胜诉的原因。虽然也许法律的判决并不能完全改变世俗的看法和偏见，但至少能让那些被歧视被偏见的人看到希望，至少能让他们有机会和能力维护自己的权利。

但法律之外，更需要的是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环境，需要的是社会公众对LGBT群体正确的认识，他们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人。

Andrew最终胜诉

2.关于爱

我给爱我的人带去悲伤

爱在这片悲怆中降临

活下去，我就是生命

天堂就在你眼中

是身旁万象，是血与泥沙

我是天神之子

我是忘川之水

我就是上帝

从天堂来到尘世

将尘世变为天堂

我就是爱，我就是爱

电影中没有太多描写Andrew和Miguel感情的镜头，但出现的镜头每一分每一秒都体现他们真挚的感情和对彼此深深的爱。

Andrew去医院后，Miguel第一时间逃课赶了过来

尤其是在病床前Miguel亲吻Andrew的手，那一吻是爱，更是感动。可以看出Miguel不愿在Andrew面前流泪，但他忍不住自己的悲伤，在病床前望向Andrew的时候，眼泪还是滴了下来，因为他爱Andrew爱得那么深。

1973年的《联邦再就业法》规定禁止歧视有工作能力的残障人士，只要他们能履行工作岗位的职责。艾滋病也被认定为一种残障，应受法律保护，不仅仅因为它给人带来生理上的影响，更严重的是针对艾滋病的社会歧视将让患者在生理死亡之前受到社会生活死亡的折磨。这正是歧视的本质，即不是根据一个人的内在素质来评价他，而是根据其所属族群的臆测特征。

这个社会不需要那么多偏见和歧视，需要的是从法律公正发展出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共处和相互包容，是对每个人平等的爱。我想这是整部电影向我们传递的东西，也是这个社会所缺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