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别尔托·D》电影剧本
文/西柴烈·柴伐梯尼
译/伍菡卿
罗马的一条中央大街
(街上,白天)
一支示威游行队伍静悄悄地、井然有序地沿着一条中央大街行进。游行者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有一个人瘸着腿,一步一拐地跟在队伍后面,他生怕掉队,甚至跑起步来。
排头的人举着巨幅的标语牌:“我们干了一辈子活”,“老人也要吃饭”,“应当公平对待领养老金的人!”“我们——我们国家里最受欺压的人”,“增加养老金!”
大街上的行人淡漠地看着游行者。有的人脸上挂着微笑。
几个警察跟在游行者后面,监视着他们。
一辆从威尼斯广场开来的公共汽车死命响着喇叭从游行队伍的后面赶上来,游行者迫不得已,匆忙向四面散开,给公共汽车让路。
公共汽车响着喇叭。
公共汽车赶过了队伍。游行者发出抗议的喊声,急忙重新排好队伍。
游行者愤怒地大声喊叫。
队伍拐上了一条横街。
在横街上
(街上,白天)
队伍朝着一个不大的广场走去。
从广场深处开来一辆满载警察的吉普车。它横挡在街上。
队伍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
“汪!汪!”一个孩子学了一声狗叫。
人行道上,一个孩子正在一边走一边逗引温别尔托·D——一个六十岁的老人——用铁链子牵着的一条狗。这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老人。看来他有些惶惑不安。他衣着简朴,但神情却很威严。
狗汪汪地吠起来,拼命想挣脱出来,向孩子冲去。
狗汪汪地吠个不停。
孩子并不示弱,他不断地学狗叫,继续捉弄它。
狗仍旧狂吠不已,老人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他望着旁边的游行者,仿佛在表示歉意。温别尔托·D威吓地跺跺脚。
孩字跑开去,可是……
全体游行者开始有节拍地齐声高呼。
齐声:增一加!增一加!增一加!增一加!养老一金!养老一金!
老人也跟着游行者一起呼喊,但他并不是一下子就喊出来的。他经过了片刻的犹豫,仿佛需要先鼓鼓气似的。
一个不大的广场:
(街上,白天)
游行的队伍走到广场上。
一个警官身后跟着几个警察朝游行者走来,他向他们打手势,让他们停下来。
队伍站住了。
警官:你们应当解散,你们没有得到许可!
警官身后出现了几辆缓缓驶来的吉普车。
游行者把警官团团围住,纷纷向他提出要求。
游行者的声音:“我们要求听取我们的意见”,“我们也是国家的公民,我们跟别人一样纳税”,“我们快饿死了”,“我们等够了……”。
站在前排的人向警察步步进逼,后边的人群里发出了喊声。
喊声:前进!前进!前进!
游行者向警官和警察挤过去。
这时吉普车上的警察揿着喇叭,径直向游行的人群冲来。
老人们纷纷向四面八方逃散。
吉普车上警笛的尖叫声、排气管的噗噗声、警察的哨子声、喊声和哭声乱成一片。
徒步的警察和吉普车追赶着老人们。
有几个老人飞快地穿过广场,以他们的年龄而能跑得这样快,实在是令人惊诧。
另外几个老人一面躲避着正向他们冲来的吉普车,一面用尽全力奔跑着。
大多数老人躲进了住宅和商店的门洞里。
温别尔托·D用链子牵着汪汪狂吠的狗,脚下跑得比别人更快一些。他赶上了另外两个老人,也找个门洞躲藏了起来。
大门洞里
(街上,白天)
三个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个不停,他们简直给吓坏了,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温别尔托·D的狗吠叫着,从门洞里向大街上探出头来。
一个身材比较矮小的老人向温别尔托·D默默示意,要他把狗拉进门洞,别让它再出声。
两个老人:嘘……嘘……嘘……
高个儿老人: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让它别叫啦……
温别尔托:住嘴,弗莱依卡,别叫啦……
温别尔托使劲抽了一下链子,把狗拉进门洞。它继续吠个不停。老人们害怕吠声会招来警察;他们一起向它发出嘘嘘声,想使它安静下来。
最后,温别尔托终于使他的狗安静了下来。
高个儿老人喃喃地骂着,提心吊胆地望望街上。
高个儿老人:(气喘吁吁地)混蛋!恶棍!
矮个儿老人:(同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示意对方轻声一点)轻一点!要是叫他们听见了,管保叫你坐牢。
高个儿老人:我指的不是警察,我是指那些组织游行的人。应当先领到许可证。
温别尔托:他们不会给的。
高个儿老人费力地喘息着,每说几个字便停上老半天。
高个儿老人:当时……就应该……坐在家里……
矮个儿老人点头表示赞同。
矮个儿老人:是啊……是啊……
温别尔托:我可是够了,要是养老金能增加百分之二十,我就能把所有的债还清。
高个儿老人:我可没有债。
矮个儿老人:老实说,我也没有债。
又有几个老人跑过门洞,他们惊慌失措地一边跑一边朝后面张望。吉普车的隆隆声和警笛的尖叫声一直没有平息。
高个儿老人心惊胆战地望了望街上。他选择了适当的时机,也不告别,便匆匆走出了门洞,装出一副若先其事地遛大街的样子,渐渐走远了。
矮个儿老人也小心翼冀地从门洞里向外探了探脑袋,然后向温别尔托默默示意,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走了。
于是他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走开了,温别尔托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靠近维米纳尔(注1)的一条大街
(街上,白天)
两个老人走得相当快,偶尔惴惴不安地回头张望一下。
现在广场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一辆警察的吉普车正驶过广场,一路发出呜呜的怪声。
温别尔托:(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必须增加养老金……警察局会允许我组织一次游行的。
矮个儿老人笑了笑,边走边向温别尔托自我介绍。他含糊不清地说出自己的姓名。
温别尔托:温别尔托·多麦尼科·费拉里……谁能靠一万八千里拉过日子?老板娘拿去一万。而且她还要加房租,这个……婊子。喔……对不起!
温别尔托耸了耸肩膀,为他这句粗话表示抱歉,一面继续和矮个儿老人沿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走去。温别尔托瞥了他的狗一眼。矮个儿老人的诚恳的微笑使他颇感振奋,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表。
矮个儿老人:没什么,没什么,请继续说吧……咱们都是男子汉……
温别尔托看了看表,但迟迟不把它放回衣袋里去。他时而仿佛想说什么,时而又仿佛想用他的表做什么事。果然。他犹豫了一会儿后,便把表递给他的同伴。
温别尔托:请问,您需要一只表吗?
矮个儿老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尴尬。他没有表,但是他又不愿意坦白承认。
矮个儿老人:啊,不。我有,我有一只表。我没有带出来,但是我有表。一只出色的表。
温别尔托:我有两只。所以我想卖掉一只。您听,它走得多好(把表贴近同伴的耳朵)。当当的,就像小锤子一样。
当温别尔托把表贴近矮个儿老人的耳朵时,后者故意装出一副夸张的赞许表情。
温别尔托把表紧紧举到矮个儿老人的眼前,使他不得不向后仰着头才能把它看清。
温别尔托:不……不……它不是瑞士货。(自豪地)这种非瑞士造的表可是难得见的啊。您的表是什么牌子?
矮个儿老人:嗯……好牌子!金壳的。对,对啦……我到啦。我就住在这里。再见……
矮个儿老人与温别尔托握过手,走进一个大门洞。他回过头来,把帽子稍稍举起。
温别尔托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弄得莫名其妙,他一鞠躬作为答礼,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矮个儿老人确信温别尔托已经看不见他时,便从门洞里走出来,急急忙忙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温别尔托俯下身来,把绊住狗爪的链子解开,这时他发现了逐渐走远的矮个儿老人。
温别尔托愣了一会儿,但是突然传来的十二下钟声使他清醒过来。他伸直了腰,匆匆走开了。温别尔托在一座正在建筑中的房子跟前停了步,泥瓦工人刚刚歇工,其他工人也正从脚手架上下来,与他们汇合在一起。
贫民食堂
(室内,白天)
一间很大的贫民食堂,里面摆了四十来张小桌,到处都坐满了人。这儿的顾客看样子都是些极其贫困的人。女侍者——有年轻的,也有上了年纪的——正在忙于应付,食堂里一片嘈杂,此外还夹杂着杯盘碰击声和女侍者向厨房报菜的喊声。
一个戴眼镜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在一张桌子上收拾着残羹剩屑。
一个穿着旧式高领衣服的老正一声不响地把女侍者给他端来的份饭与邻座的份饭进行比较。
有几个顾客站在柜台旁边。管账的是一个年轻的、精力饱满的女人。
顾客当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看样子是个吃公事饭的,他在离开柜台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
这个大汉脸上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望着温别尔托,后者正在向他示意,要他挪一挪座位。
身材魁梧的汉子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温别尔托想悄悄把菜盘塞到蜷缩在他脚下的狗面前。女侍者走来,温别尔托慌忙把盘子放回桌上。
女侍者用托盘端着几小瓶酒走来。
女侍者:您喝酒吗?……您喝酒吗?
温别尔托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他没有数,只是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他望着女侍者,一时决不定究竟要不要酒。
温别尔托,不……要,要,要……不,不。
女侍者:到底要还是不要?
温别尔托:不要。
女侍者走开了。温别尔托以闪电般的速度把菜盘放到狗面前。然后他又转向身材魁梧的汉子,悄悄地求他再挪一下位子,好让坐在温别尔托对面的女掌柜看不见狗。
温别尔托:请稍微挪过去一点……再挪一点……不……稍稍过来一点……谢谢您……
身材魁梧的汉子不停地挪动着身子,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
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侍者走过来。她把盛着一个小苹果的碟子放在温别尔托面前,然后收拾着桌上的脏盘碟。身材魁梧的汉子递给她一张支票。
温别尔托生怕女侍者发现他面前没有盘子,便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他把盘子放在自己身边,然后再递给女侍者。女侍者笑了笑——她不习惯这样的殷勤。
女侍者和温别尔托说了几句客套话。
女恃者:谢谢……谢谢……
温别尔托:不客气……不客气……
女侍者正准备把盘子拿走。
温别尔托郁郁不乐地望着那个小苹果。
温别尔托:没有梨吗?
女侍者:没有,梨太贵了。
女侍者走开了。温别尔托仔细端详着那个苹果,慢吞吞地把它放在手里转来转去。
左邻的座客带着不满的神色指着自己的一盘土豆。
左邻的座客:你们看看,他们是怎么煎土豆的?应当用滚烫的橄榄油来煎,而且要生煎……
温别尔托:我喜欢油浸土豆……我母亲是个做菜的能手……她烧的土豆可好啦……
温别尔托贪馋地咽了一口唾沫,仿佛看见了自己心爱的食品似的。
这时候,左邻的座客正朝一扇大窗户外一个探头探脑的过路人打手势,意思仿佛是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傻瓜?”
那人在窗外轻蔑地微笑着。
左邻的座客站起身来,威吓地重复着他的无声的问题。
窗外的人仍旧带着轻蔑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温别尔托:(画外声)在商店里,它值两万里拉……
温别尔托把他那块大表贴近右邻座客的耳朵。
右邻座客看看周围在座的人,睁大了眼睛,赞赏地倾听着表的滴答声。
与温别尔托同桌的一个衣着寒伧的顾客伸手把表拿过来,把它随随便便地转来转去,仿佛表示这只是个一文不值的玩意儿。
温别尔托:我想很便宜地把它卖掉,因为我还有一个表。总共五千里拉……
衣着寒伧的人把表还给温别尔托,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不,不,您疯啦。
温别尔托用目光打量着其余领养老金的同伴。
坐在对面的一个汉子让温别尔托看他手上已有一块手表。
另一个衣着虽然贫寒但却十分整洁的领养老金者摇摇头表示拒绝,他带着浓重的托斯卡口音说话。
托斯卡人:谁有表,谁就是奴隶,他得告诉所有的人几点钟啦,甚至当街上很冷的时候也一样。可不是吗,我的亲爱的……
托斯卡人笑起来。
其余的人也笑了。
温别尔托感到很尴尬,他突然开始试起嗓子来,仿佛在练音阶似的,同时用他的粗大的食指触摸着喉咙。
温别尔托:啊,啊,啊……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
温别尔托指指喉咙。
温别尔托:我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我总觉着里面仿佛掉进了一粒沙子。咳,喉咙还有点胀……您会按脉吗?
温别尔托把手伸给左邻的座客。
左邻的座客拿起温别尔托的手。
温别尔托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回答。
对方摇摇头。
左邻的座客:不,我找不到……
说话带托斯卡口音的顾客:用醋漱漱喉咙就会消肿。您大概是得了滤泡性喉头炎。
温别尔托:您说什么?
领养老金的同伴:滤泡性喉头炎。您可以在任何一部详解字典里找到这个词。
温别尔托:我是个公务员。不管您怎么想,反正我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座上有两个顾客站了起来。
一个刚进来的顾客占据了空出来的座位,他装出的那副神气,意思是:你们看看,把桌子搞得这么脏。
当那两个顾客站起身来的时候,狗就显露出来了。温别尔托急忙拾起几乎已舔得精光的盘子,把它放回桌上。
他站起身来,解下拴狗的链子,向邻爽的托斯卡人微微一笑,便朝出口走去。
衣着寒伧的人匆匆吃完了最后一块面包,擦擦嘴。急忙出去追赶温别尔托。
女侍者在那个好挑剔的顾客面前铺上一张沙沙作响的洁白的纸餐巾。
温别尔托去近出口,衣着寒伧的人跟在他后面,显然是想要赶上他。
温别尔托刚要迈出大门,女掌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温别尔托:(试试嗓子)啊,啊,啊……
女拿柜:我全看见了。明天我要把你和你的狗一起撵出去。
温别尔托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回答。
衣着寒伧的人走过来帮他解围。
衣着寒伧的人:得啦,得啦!
女掌柜:我要把你撵出去,撵出去……
衣着寒伧的人亲切地拍拍温别尔托的肩膀,把他推向出口。
国民大街
(街上,白天)
温别尔托和衣着寒伧的人走出食堂,慢吞吞地在行人熙攘的国民大街的背阴的一边走着。
狗没有带口套,它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嗅着地面。温别尔托蜷缩着身子,他感到一阵阵寒意。
温别尔托:我要到对面去,那边有太阳……啊,啊,啊……(他试试嗓子)
温别尔托和衣着寒伧的人准备走到马路对面去。
衣着寒伧的人:现在几点钟啦?
温别尔托:(掏出表来)两点。
衣着寒伧的人:(指表而言)它很不坏,就可惜太大了。带着它,说不定背心口袋都要给鼓破。
温别尔托:那有什么,只要把上衣扣上就行了,我就常常把它系在一个钮扣上。
突然之间,温别尔托以一种罕有的速度朝着离他有二十来米远的狗奔去,因为一辆摩托车正向它急驰而来。
摩托车带着隆隆的响声消失在远方。温别尔托急忙把链子拴在狗的颈圈上。
衣着寒伧的人站在人行道上,他伸出手来乞求布施。但是迎面走来的行人什么也没有给他。于是这个乞丐便朝温别尔托走来。
温别尔托:啊……啊……我喉咙里非常难受。
他的同伴煞有其事地托起了温别尔托的下巴。
衣着寒伧的人:张开嘴……
温别尔托:啊……啊……啊……
衣着寒伧的人:没什么,没什么……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温别尔托心里盘算着怎样能把表卖得更合算一些,他的同伴则盘算着怎样能买得更便宜。他们走过两辆互相撞碰但并未发生惨祸的汽车旁边。车主们正在高声争吵,但却没有引起我们这两个老头子的注意。
温别尔托从背心口袋里掏出表来,把它递给同伴。
温别尔托:四千里拉我就卖给您……这只表可以用上一辈子也不会坏……您听听它走的……
温别尔托想把表贴近同伴的耳朵,但对方表示不用了。
衣着寒伧的人打开他背在大衣底下的一个小口袋。口袋里塞满了钞票,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币值最小的票子。温别尔托的同伴开始数钱,但是马上又停止了。
衣着寒伧的人:我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您……这是三千……甚至三千还多一点……
温别尔托:(惊讶地望着拿钱袋的同伴)不,不,我说过,要四千……
衣着寒伧的人打开钱袋送到温别尔托面前。
衣着寒伧的人:所有的钱都在这里……
温别尔托困惑地望着这一大堆毛票。
衣着寒怆的人:我连袋子也给您留下,您把它带到食堂来还我好了。
衣着寒伧的人毅然扣好钱包,把它递给温别尔托,温别尔托犹豫了一下才把表递给了他。
衣着寒伧的人:好啦,再见吧……
温别尔托:再见。
温别尔托转过身来,正想走开,却看见他的同伴靠在墙上,摘下帽子,做出一副道地的乞丐相。
温别尔托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他走开了,边走边数着钱,但是并没有把钱从袋子里掏出来。
卡斯特罗·普列托里奥(注2)
(街上,白天)
温别尔托数完了钱,继续向前走去。
突然,他停住了,望着那爿他必须打从前面经过的鞋店。温别尔托不希望鞋店老板看见他。
狗跑开了,它恰好停在那爿鞋店门口。
惴惴不安的温别尔托想把狗喊过来,他又吹口哨,又打招呼。
狗终于听从呼唤跑了回来,温别尔托轻轻拍着它的背。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推着一辆东西堆得老高的手推车走来。
温别尔托跨开大步,简直像个年轻人似的,向手推车跑去,跟在它旁边走着,车子挡住了铺子里的人们的视线。
手推车突然加快了速度,温别尔托失去了遮拦。
温别尔托已经走到家门口,他三脚两步地想一下闪进门洞。
但是就在温别尔托跨过门槛的一刹那,背后传来了人声。
人声:费拉里……
温别尔托茫然不知所措。他陷入了绝望之中。但是他很快就换上了另一副表情。温别尔托竭力想堆下笑来。他转过身子,双手放在钱袋上,仿佛想把它遮住似的。
鞋店的门槛上站着一个人,他正向温别尔托打手势,看来是在问他什么事情。
温别尔托边走边向他挥手。
温别尔托:至多不出这个星期,至多不出这个星期!
那个人脸上露出一副凶相,他向温别尔托跑来。
鞋店老板:那可不成……不成……
温别尔托不得不停住脚步。他掏出一张写好的单子,把它打开给鞋店老板看。
温别尔托:您看……您的名字写在第一……我一定头一个付给您……
鞋店老板:我不能再等啦……
温别尔托嬉皮笑脸地竖起小指头威吓着鞋店老板,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在哄孩子似的。
温别尔托:哈,哈,要是您还要吵,我就把您写到最后一个……现在我得付房租,然后再付其余的……然后……
温别尔托走开了,不时回过头来,做着手势,意思是说:鞋店老板完全可以放心。
温别尔托寓所的走廊
(室内,白天)
门开了,温别尔托出现在门口……
温别尔托走进长长的昏暗的走廊,只是紧靠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小窗透进来一些光亮。
这时传来了男高音的歌声和钢琴伴奏声。使人感到这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业余歌唱爱好者在唱歌。
几秒钟之后,同时又响起了女人的声音,这是《留契·德·拉默摩尔》中的二重唱。
温别尔托轻手轻脚地关上身后的大门。
他想走进自己的房间,但是他突然听到了不知什么人的喊声,吓得他后退不迭。
躺在床上的一男一女急忙跳起来。他们几乎是一丝不挂的。
温别尔托使劲地碰上了门,跳到走廊里。对面通厨房的一扇门倏地打开了。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出现在门口,她长得蛮讨人喜爱,颇有乡下姑娘的韵味。她手里拿着一只拔了一半毛的母鸡。在走廊深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温别尔托的女房东,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背后可以看到两个男人。
女房东气势逼人地迎着温别尔托走来。她并不难看,但却无疑是很泼辣的。
温别尔托:(大声喊叫)是谁在我房间里?是谁在我房间里?
女房东把温别尔托推进厨房。
女房东:你别嚷嚷,房间已经不是你的了,这是我的房间。
温别尔托寓所的厨房
(室内,白天)
姑娘机械地继续拔着母鸡身上的毛,看来她有点害怕女房东。
女房东稍稍掩上身后的厨房门,她说话的语调很坚决,但声音很低,因为她怕这场争吵会给她的客人们听见。
女房东:这是我的朋友,要好的朋友。他们不过是在这儿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再说,你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到月底你就给我搬走。
温别尔托:“搬走!”“搬走!”想得倒不坏……无缘无故就把一个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的人撵到街上。想得倒不坏。
女房东: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哈,哈!那就请你把欠的房租都付清。
温别尔托:(喊叫)我就付!我就付!我有钱啦,我就付……
女房东:你别吼!
为了使温别尔托住口,女房东走开了,砰地关上了门。
温别尔托抚摸着受惊的狗。
温别尔托:(对女仆)要把我撵走!叫我上哪儿去?谁都想要掐住你的喉管!这么个洞窟要两万里拉。而且还和耗子住在一起……
女仆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悄悄走到门边,当她确信女主人真的已经走了以后,便把一个盛着水的汤盆放到狗面前。
女仆:(惊奇地)她每小时向他们收费一千里拉,您明白吗?每次一千里拉!
温别尔托:是啊,是啊……我知道她,我知道她,但是对待费拉里,她可要小心一点……她可以强迫我把应付的房租付清,到时候法律可就要站到我这边来啦!
姑娘把母鸡放在桌子上,鸡头垂了下来。
狗呲牙咧嘴地向母鸡狺狺狂吠。温别尔托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指头把母鸡推了一下,使狗看不见它。
然后他把钱袋拿出来,一小叠一小叠地数着,这显然是在路上分好了的。
温别尔托摸模喉咙,微微蹙着眉。
温别尔托:(试试嗓子)啊,啊……你有体温表吗?
女仆睁大眼睛望着他,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她打开一个装满了小瓶小罐的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个盛药的盒子,取出体温表。
突然,姑娘怔住了,她仿佛害怕给什么人撞见似的。
起先传来了开门的嘎吱声,继而是关门的声音。
女仆把体温表递给老人,他使劲地甩了甩体温表。
女仆向他示意,让他不要使劲太大。
女仆:她把他们安置在客厅里了。
温别尔托:她一开头就该把他们安置在那里!
女仆:嘻!泥瓦匠在那儿干活呀。
温别尔托把体温表塞到腋下,头靠着墙,一动不动地坐着,嘴里含糊地嘟嚷着什么。
女仆拿起橡皮管,把它套在自来水龙头上,用手指堵住橡皮管的孔,对准了正在墙上蠕动的像一条黑色长带似的蚁群。一股股细小的水流喷向蚁群,把它们冲刷得干干净净。
女仆结束了灭蚁活动,抖掉溅到衣服上来的水珠。
不知为什么,女仆忽然仔细地打量起自已的腹部来。
女仆:温别尔托先生,什么也看不出来吗?
温别尔托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温别尔托:不,没什么!
女仆仍旧看着自己的腹部。
女仆:唔……有点儿看得出来了!您知道吗,我怀孕啦!
温别尔托脸上露出万分惊讶的表情。
温别尔托: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谈论这个……
女仆:(像小学生回答教师的责备似的)那么我应当怎样来谈论它呢?
温别尔托:她……她知道吗?
女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女仆仿佛立刻就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她拿起一张纸,凑近煤气炉的火口点着了火,朝厨房角落里另一个蚂蚁堆走去。
女仆:谁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您看看,好多……
温别尔托不知所以地瞪着女仆。
突然从走廊里传来了女房东的刺耳的声音。
女房东:您对以进去了。
温别尔托和女仆由于意外而哆嗦了一下。
温别尔托:你真能确定……你是……处于那种情况吗?
女仆:三个月啦,温别尔托先生。
温别尔托把右胳膊紧紧地贴住身体,免得体温表掉下来,然后打开门。
女仆继续和妈蚁奋战,厨房里烟雾腾腾,一片片烧焦的纸屑在空中飞舞。
温别尔托寓所的走廊
(室内,白天)
温别尔托在走廊里走着,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房门敞开着。
温别尔托的房间
(室内,白天)
窗子也敞开着。灯罩上盖了一条毛巾,但灯是关着的。
狗抢到温别尔托前边,急急忙忙地跑到屋角里一个垫子上躺下。
温别尔托环顾着屋子,走到床前,用手把床铺弄平。然后把椅子放回原处,把东西整理好。
他脱下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在衣架上,他突然想起了体温表,慌忙在衣服下面摸索。温别尔托没有找到体温表,心里直纳闷。猛然间温别尔托感到体温表正顺着他的腿滑落下来。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搜寻,他终于取出了体温表。
温别尔托走近朝向院子的窗子,以便看清体温表的刻度。最后他终于看清了,于是忧郁地摇了摇头。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和接吻的响声。
温别尔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清清喉咙,跺跺脚后跟,想让别人考虑到他的存在。
隔壁房间里的笑声并没有停息。
温别尔托看看狗,打开一个匣子,把一块糖给了它。
房间里不断传来琴声和歌声——女房东和她的一个朋友正在唱二重唱。
敞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了附近兵营的喇叭声。
房间的,门蓦地打开了。女仆飞奔进来,扑到窗口。
这时候温别尔托正在脱上衣,但他又迅速地重新穿上。
女仆望着下边,从那里可以看见大街,看见门口站着岗哨的警察营房和宽敞的院落。
从营房里走出来一群警察,其中有一个向岗哨敬了个礼,然后抬头望望上边,看见了女仆,便也向她行礼致敬。
女仆向他招手致意。
女仆猛然从窗口闪开身子,急忙放下了百叶窗,从缝隙里向下面窥视。
她吃吃地笑着,激动不已,同时招呼温别尔托过去。
温别尔托又给了狗一小块糖,免得它捣乱,然后走到窗子跟前。
温别尔托望着街上,在离开营房三十来米的地方,有两个警察正在争吵,一面对着窗子指指戳戳。
从营房的大门里又走出来一群警察,其中有几个围住了争吵者,把他们带领到离营房远一些的地方。
女仆:那个高个儿是那不勒斯人,那矮个儿不……
温别尔托:他们当中,谁是你的?
女仆:两个都是……
温别尔托:那么谁是父亲……爸爸呢?
女仆慢吞吞地、微微颤抖地推开了一点百叶窗。
女仆:我想,是那个那不勒斯人。
温别尔托:这怎么能我想不我想呢?
女仆:他们谁也不承认……不管是这个还是那个!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打耳光的声音,椅子倒地声和呜咽声。
女仆踮起足尖走到门口,从锁孔里窥视,并招呼温别尔托。
温别尔托表示他不愿意去看。屋里传来女房东的歌声。女仆执拗地要温别尔托去看。
女仆:(低声)她在哭哩。
温别尔托走近锁孔。
温别尔托看到两个情人,这正是在他房间里的那一对。男的站着,抽着烟,女的正在啜泣,双手抱着他的膝盖。
女人:回答我……回答我……
女房东的歌声突然中断了。
女仆跑到通走廊的门口,温别尔托离开了通邻室的门。
温别尔托:啊,啊,啊,啊……给我拿点开水来,要个热水袋。
女仆点点头,快步走出了房间。
温别尔托重新脱掉上衣。小桌上两本厚厚的装璜精美的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部详解字典。它们的装帧非常考究。温别尔托拿起一本来翻着。
温别尔托:滤……滤……滤泡……滤泡性……
有人在敲通走廊的门。
温别尔托:(惊讶地)请进来!
女房东的声音:女仆是我雇的,如果您要开水,请您自己雇个女仆好了。
温别尔托本想狠狠发作一番,但他却仅仅迸出了一阵讥嘲的笑声。
温别尔托:哈哈哈哈!
女房东的声音:哈哈?到三十号,我就把你的箱子扔到街上去。你将会接到迁居通知书。
温别尔托:哈……哈……哈……
走廊
〔室内,白天)
女房东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温别尔托的房门口。
走廊深处的房门打开了。我们先前已经看到过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从房里往外张望。
女房东:哈哈!哈哈!哈哈!
女房东一边和温别尔托顶嘴,一边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在对客人说:你看看,叫我怎样来对付这个老头子?客人带着一脸蠢相,洋洋得意地点点头。
温别尔托的房间
(室内,白天)
温别尔托:哈哈!哈哈!哈哈!
走廊
(室内,白天)
我们先在温别尔托的房间里,后来又在锁孔里看到过的那个和情妇在一起的年轻人,从门后探出头来望了望,然后那个女人也出现了。她神情忧郁,轻手轻脚地径直朝出口走去。年轻人向女房东付了钱,女房东一边向他频频颔首作别,一边继续和温别尔托争吵。
女房东:哈哈……
温别尔托的声音:哈哈……哈!
在最后一个“哈哈”时,温别尔托突然听到狗吠声。
溫别尔托的房间
(室内,白天)
外面传来女房东离去的脚步声。她唱起歌来,一个男高音接唱。于是又重新响起《留契·德·拉默摩尔》中的二重唱。
狗对着关上的房门狂吠起来。
温别尔托在床上躺下,不时清清喉咙,他愈来愈为自己的健康担起心来。
狗继续吹个不停:温别尔托摸摸额头,觉得热度愈来愈高。
狗停止了吠叫,跳到床上,在温别尔托的脚边躺下。老人蓦地坐起来,掀开被子找着……他发现了几个蚂蚁,把它们捏死。
房门悄悄地开了。这是女仆。
老人慌忙把被子重新盖好。
女仆收起体温表。她怕女主人找不到体温表。
温别尔托央求姑娘拿灯来看看他的咽喉。
温别尔托:啊……啊……啊……喂,你看到什么吗?
女仆:唉呀,好大一片!
温别尔托:那就是说,有斑啦?
女仆:当然……
温别尔托摇了摇头,把手伸到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包,想了想,把钱重新数了一遍。然后把钱递给女仆。
温别尔托:她……巴不得我死掉……对是我却不死。拿去给她吧。这是三千里拉。让她给个收据,明白吗?
女仆拿着钱走了。
温别尔托爬起来去拿大衣,然后重新躺下,竭力想用大衣盖住身体。
女仆拿着钱走进来。
女仆:她说应当是一万五。她要就全部收清,要就什么也不收!
温别尔托陷入了绝望。女仆把钱放在床上,向他挥手作别,便跑出去了。
温别尔托怒火中烧,愤然掀掉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梵蒂·萨登布莱大街
(街上,黄昏)
温别尔托神情激动,一边走―边扣着大衣的钮子,他来到一个书摊跟前。
摊贩正在看报。他发现了温别尔托。两人默默地互相望了一眼。
摊贩重新读起报来。
温别尔托:好啦,两千五卖给你,怎么样?
摊贩:我昨天就对您说过了……两千……今天还是两千……
摊贩重新读报。
温别尔托打了一个寒噤,他赶忙把大衣上边的一个钮子扣上。
温别尔托:两千四?
摊贩从柚屉里拿出两千里拉,递给温别尔托。
温别尔托伸着手站了一会儿,等候摊贩把其余的钱给他。但是对方却再不理会。
温别尔托浑身感到阵阵发冷,他竖起大衣的领子,摇摇头,把钱放进衣袋。
温别尔托:只是因为我病了,所以才把它卖给你。
他拿起那本书脊上烫着“A一M”字样的字典,开始翻阅起来。
温别尔托想找一个什么字,但却感到目力不济。
温别尔托:虑……虑……虑……虑,还是滤?对不起,请你给我找一找……“滤泡性”这个字……
摊贩给弄得莫名其妙,他一面翻字典,一面频频打量着老人。
温别尔托突然向狗俯下身来,给它戴上口套。他的眼睛死盯着某个地方。
一辆专门捕捉野狗的“犬商人”的卡车疾驶而过。我们从温别尔托的方向看到卡车。
温别尔托目送着卡车远去,然后重新向摊贩回过身来。
摊贩:虑……虑…虑……滤……滤……滤……滤泡………滤泡性喉头灸……从拉丁字的“滤泡”即小泡变化而来……这是喉头炎的一种,喉头粘膜,特别是扁桃腺发炎……
温别尔托:不过如此而已……我还以为不知是什么……
温别尔托牵着他的狗走开了。
温别尔托寓所的走廊
(室内,傍晚)
温别尔托使劲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他看见女仆正从厨房里向外张望。她拿着一张烧着的纸。焦黑的纸灰片片飞舞。
温别尔托从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钱,一齐交给女仆,他显得非常烦躁,一望而知是在发烧。
走廊深处传来了歌声,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和男低音组成了四重唱。
温别尔托;拿去吧,暂付五千……其余的……等我领到养老金就付。
温别尔托不再作声,就在这个当口,那帮唱歌的人唱到了一个高音,声音清越嘹亮,连温别尔托也不由得赞赏起来。
温别尔托:把体温表给我……我的体温又升高啦,都是为了这……
女仆伸手向壁橱,把体温表给他。
温别尔托:为了把债务还清,我至少得一个月不吃饭……你的功课预备好了吗?
女仆:(仿佛什么亏心事被揭了出来似的)没有……
温别尔托:(忧心忡忡地,用嘲讽的口吻)是啊!你哪里会有时间……正因为你没有文化,所以你才要倒霉……是啊……所有的人都在利用这一点。
女仆有些不好意思。她拿着钱朝歌声悠扬的走廊深处走去,温别尔托摇了摇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去。
会客室兼饭厅
(室内,傍晚)
女仆走进客厅,这是一间不大的摆满了家具的房间。
钢琴前边坐着一个秃顶的男人。他扭转身子对着客人,用一只手随便地弹着琴。
女房东和她的对手们——男高音、男中音和男低音站在钢琴旁边,正在此起彼落地哼唱着没有歌词的乐句,仿佛正通过练唱进行着某种谈话似的。
女仆毕恭毕敬地向女房东走来。男人们继续唱着歌。女房东和女仆走到朝向院子的那扇窗子跟前。
女仆:这回多了一些。其余的……他说……他将要拿到两千七。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附近电影院里影片终场时的音乐。这声音盖过了三位歌手的歌声和女房东的谈话声,女房东恶狠狠地比划着,然后把钱还给姑娘,把她推出了房间。
温别尔托的房间
(室内,傍晚)
温别尔托靠着床栏半躺在床上。他穿着睡衣,戴着一顶很小的帽子,权充睡帽。
加在被子上面的大衣一直盖到下巴。温别尔托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狗蜷缩在病人的脚边打瞌睡。
女仆走进来,手里拿着钱。
大门的门铃响了,女仆把钱扔在床上,表示女房东不愿意接受,便跑出去了,门也没有带上。大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男人声:晚上好!
女仆声:晚上好!
男人声:太太在家吗?
女仆声:请进来……请进来……
温别尔托嘟嚷着把钱收起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走进房来。他衣着讲究,仪容整洁,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夹大衣。
他看见躺在床上的温别尔托,喊了一声,跳到走廊里去。
男人:啊呀!
温别尔托:关起门来……玛丽亚……玛丽亚……
女仆走进来。
女仆:(用手圈成“喇叭”放在眼睛上)这是未婚夫。
她匆匆地走开了。
温别尔托想要看清体温表的刻度,但怎么也看不见。他在床头柜上摸索着,他摸到一个旧式的放大镜。
四重唱又重新开始。
我们从温别尔托的角度看到体温表,体温是37度8。
温别尔托惶惑不安。他连头带脚蜷缩在被子里,仔细地用床上所有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
后来他想起了狗,便朝床底下看看。狗蜷缩着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温别尔托重新躺下,拉好被子。传来女房东独唱的声音。温别尔托逐渐入睡。
门开了,女仆走进来。她轻得像一根绒毛,紧张地顾盼左右,悄悄溜到窗前,隔着玻璃向外面细望,接着又不知向下面什么人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蹑手蹑脚、毫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可是……
温别尔托望着她,但是瞌睡却使他抬不起眼皮。
温别尔托浑身一阵颤抖。
从病人的脸色看来,他热度一定很高。温别尔托从床头柜上拿起钱,不由自主地数起来。
走廊里传来客人告别的声音。
外面爆发出阵阵笑声。
营房里传来喇叭声——这是回营号声。
接着是大门关闭的嘎吱声,女房东的脚步声,她在走廊里一边走一边低声哼着什么。
温别尔托把钱数了一遍,然后又从头数起来。
他数着数着便昏昏睡去。
突然他被一片嘈杂的噪音惊醒了过来。这是从邻近电影院传来的影片中人物说话的声音。这声音非常之响,但却乱成一片,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温别尔托擦掉额上沁出来的大滴大滴的汗珠。
他爬起来,吃力地走向半开着的窗户。
温别尔托一动不动地在窗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把窗关好,重新躺下。
床头柜上摆着一架闹钟。
温别尔托漫不经心地把闹钟拿在手里。他发了一阵寒热之后,神志还不很清醒,睡意也不曾全消。
温别尔托想给闹钟上上弦,但却拨错了地方。
闹钟的铃叮叮地鸣响起来,温别尔托一时乱了方寸,便在闹钟背面瞎抓瞎摸,揿遍了所有的按钮和螺丝钉,但全无用处——他始终未能把铃声止住。于是他便干脆把它塞到被子底下。铃声愈来愈微弱,最后终于停止了。
……温别尔托沉沉睡去。
一线熹微的晨光穿过朝向院子的窗子,照到房间里来。
床铺空了。房间的门半开着。
温别尔托寓所的走廊
(室内,拂晓)
温别尔托裹着被子在打电话。
温别尔托在等候着回答,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摸着喉咙。
突然间,温别尔托猛烈抽搐了一下,他终于得到了回答。
温别尔托:(压低声音)对,对,我已经对方才听电话的那个人说过了,我对他说,乌尔沙拉大街,十二号……(提高声音)对……对……
在离开电话机几步远的地方,女仆恬静地睡在一张折迭式的床上,她的纤细的孩子般的双手压在被窝上面。温别尔托的声音惊醒了她。女仆看见温别尔托站在自己床前,惊惶地稍稍支起身来。
温别尔托一边挂好话筒,一边用手势叫她安心。
姑娘仍旧用惶惑不安的眼光望着他。温别尔托回到自己房里,随手掩上了身后的门。
女仆若有所思地望望温别尔托的房门,然后伸了伸腰,准备起床,但她重又钴进被里。
她的视线集中在走廊里天花板下边那扇小窗上。
一只小猫正懒洋洋地走过小窗的帘架。
女仆敏捷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然后又重新在床边上坐下,她深深地垂下脑袋——她多么想再睡一会儿啊。
女仆竭力振作起精神,站起来,赤着脚、睡眼惺忪地朝厨房走去。
厨房
(室内,黎明)
天渐渐亮了。
女仆走到煤气炉跟前,拿起一根火柴,想把它划着,但毫无结果:她换了一根火柴,但是仍旧没有划着,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慵懒无力了。
女仆终于划着了火柴,她把它凑近煤气炉的火口,但煤气并没有燃烧,因为阀门没有打开。
女仆恍然大悟,急忙打开阀门,煤气立即燃烧起来。
女仆用手掌捧住脸颊,望着窗外。
院子里阒无人迹。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到处是一片寂静。
窗上的玻璃逐渐发亮。太阳升起来了。
女仆如梦初醒,她颤栗了一下,向水池走去,把小锅注满了水,又把水龙头上的橡皮管塞在嘴里,咕噜咕噜地吞了几口水,水花纷落在她衬衣的领子上,她急忙跳开去,抖着衬衣上的水珠。
她把厨房里一张大理石桌上的墨水瓶、钢笔和一页信纸挪到食橱上去。
然后她把小锅放在煤气炉上,坐下来,呆呆地凝视着炉火。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女仆打量着自己的腹部,她站起身来,眼睛仍旧打量着腹部,她想要检验一下,是否真的已经看得出来了。真可惜,的确已经看得出来啦!她的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拿起咖啡磨碎机,朝墙上瞥了一眼,想在那里追寻蚂蚁的踪迹。姑娘坐下来,开始磨咖啡。
咖啡磨碎机的轧轧声非常之响,使她想起应当把门关上。
女仆一边磨咖啡,一边把足尖伸过去关门,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最后终于关上了门。
大门的门铃响了。女仆哆嗦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放下咖啡磨碎机,跑到走廊里去。
温别尔托寓所的走廊
(室内,白天)
女仆匆匆披上一件袍子,顺着走廊跑去,一边跑,一边胡乱理了理头发。突然她又跑了回来,四处寻找着拖鞋,但只找到一只。她把它趿上,便向大门跑去,把大门打开。
门外站着两个穿白褂子的男人。这是卫生员。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温别尔托的房门打开了,他自己走了出来。
温别尔托:请进来,请进来……
卫生员随身带来了一副担架。其中有一个想把另一扇门打开,以便通过担架。
温别尔托手里提着放睡衣的箱子,他让卫生员不要开门。
温别尔托:等一等,我马上就走。
胖卫生员:谁是费拉里?
温别尔托:我就是,我就是,请进来吧……我决定不换衣服啦,免得两位久候……
卫生员吃了一惊,他们把担架撂在门前的台阶上,走过茫无所措的女仆身边,径直进入温别尔托的屋子。
温别尔托的房间
(室内,白天)
卫生员走进屋子。女仆跟在他们身后,站在门槛上。
女仆:温别尔托先生,您觉得难受吗?
温别尔托:(犹豫地)是啊……是啊……我觉着很难受……难受,难受极啦!(指指狗)可不能让它知道我要走。
警察的营房里响起一阵尖厉而轻快的起床号声。女仆一个箭步扑到窗前。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以致把两个卫生员吓了一大跳。
女仆啪哒一声放下了百叶窗,房间立刻陷入了昏暗。女仆不理会这个,屏息站在窗前,从缝隙里向外面张望。
卫生员:唉呀,姑娘,你叫我们掉进黑窟窿里啦。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呀?
温别尔托扭亮电灯。
温别尔托:(对卫生员之一)请您设法把狗引开,我们好悄悄溜出去,您逗逗它,逗逗它……
胖卫生员:对不起,我可不想逗它。
温别尔托抚摸着在胖卫生员身边打转的狗。
温别尔托把一个压纸用的小球塞在胖卫生员手中。
温别尔托:请您哄哄它,哄哄它吧……我不能跟它告别,要不……给它全知道,就不放我走啦……
温别尔托说话时声音很低,用手掩着嘴,仿佛害怕狗听见似的,然后又向胖卫生员示意,要他把小球拋在地上。
胖卫生员勉勉强强地把小球抛在地板上,他的动作那么笨拙,小球差一点落在女仆脚上。这时另一个卫生员想从百叶窗里看看究竟姑娘在街上看见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狗向小球扑去。
温别尔托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走去,生怕让狗发觉。
温别尔托全神贯注在这场骗局上,仿佛把自己的病全给忘了。他乘着卫生员重新拋起小球的当儿,动作敏捷得像个魔术家似地躲到了门背后去。卫生员和女仆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温别尔托寓所大门前的楼梯口
(室内,白天)
卫生员示意温别尔托躺在担架上,温别尔托犹豫不决。
温别尔托:(对女仆)千万别给它牛奶。请你多多关照它,好好照看它……
女仆:好的……好的……
胖卫生员走出来,他安慰温别尔托说,狗一切都很好。
温别尔托在担架上躺下,手里仍旧拿着那只小箱子。
卫生员抬起担架。
温别尔托:好好照看它吧……我将来一定忘不了你这份好处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女房东出现在走廊深处,她头发蓬乱,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面油,闪闪发光。
女房东赶来时正好看见担架走下楼梯,在它消失以前,她的惊讶的目光正碰到了温别尔托的轻蔑的目光。
医院。二号病房
(室内,白天)
罗马某医院——桑托·斯皮里托·圣加科莫医院或伊绍拉·蒂别林纳医院——的一间狭长的大病房。
病人们都躺在床上。这时正是医生巡诊的时间。
主治大夫在一群助手和卫生员的簇拥下,以惊人的速度从一张病床走向另一张病床。从他的步态和那些簇拥着他的人们的举止中,可以感觉到某种军人的气派。
病房的护士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修女,脸上常常挂着亲切的微笑。
医生在温别尔托旁边的一张病床前停下。
温别尔托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他拉拉睡衣,理理头发。
主治大夫正在诊视的那个男人约有四十来岁,满面愁容。
主治大夫:(对护士)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他比我还健康。
护士:我希望他能再住几天,好把全部疗程作完。
病人的眼睛盯着主治大夫,仿佛被告在等待判决似的。
主治大夫:(犹豫了片刻)好吧!
主治大夫和他的“副官们”围在温别尔托的床前,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四十岁光景、愁容满面的病人向护士莞尔微笑,护士也向他报以微笑。她以母性的关怀替他把床上的被子整理好。
主治大夫:给他喉咙里擦点碘酒……明天就可以出院……
温别尔托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难道您真会这么做吗?
主治大夫和他的随从们走远了。
温别尔托:(冲着他们的背影)对不起,可是我这儿还疼哩。
大夫:(回过头来,气呼呼地)你那儿又怎么啦?
温别尔托胆怯起来,不敢再坚持。
温别尔托:没什么,没什么。
主治大夫:难道你没看见,你的体温已经正常了吗?你不过是扁桃腺肿大。你要是年纪轻一些,我就会建议你把它们切除。像你这么大年纪能开刀吗?
主治大夫走开了。
隔壁床上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转向温别尔托。
四十来岁的男人:唉呀,您……您应当坚持……我会教给您该怎么做,才能留在这儿。
温别尔托:我想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不再多……
四十来岁的男人:住在这一科里不比住旅馆差。您让护士给您念珠吗?(提高声音)向她要念珠。
邻床的人忽然住了嘴。一个新病人被抬了进来。
他们把他放在温别尔托床旁一张空着的床上。主治大夫和他的随从们消失在病房深处。
四十来岁的男人:据您看,他体温有多少?
温别尔托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说:谁知道呢。
四十来岁的男人:说说看,您说说看。我看他有四十度,您看呢?
温别尔托:真的,我不知道……
四十来岁的男人:说说看……说说看……谁猜对了五十里拉……干不干?五十里拉……
温别尔托和他的邻居停止了谈话,因为他们看见有两个病人,一路上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走到一张病床跟前,把一张纸和一支自来水笔递给床上躺着的病人。他们两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睡衣。
床上的病人趁护士不注意他的时候,匆匆地在纸上签了个字。
正在给病人注射的护士突然发现有两个病人畏畏葸葸地在病床之间跑来跑去,于是……
她拿着注射器朝他们走去。
当两个病人跑到温别尔托和他的邻居跟前时,正好撞见了护士。
护士:(喊道)不要签名!(对拿着纸的病人)我要报告院长!这是暴力!……是违法的!……
穿长袍的病人:签吧,签吧。而且别吃饭,我们不吃饭,除非把总务主任赶走。
穿睡衣的病人:我们不应当让步。最好一天不吃饭,往后他们就会给我们吃得像个人样了。
四十来岁的男人:(护士和拿着纸的病人都注视着他)我不能签,我正在做食饵疗法。我吃东西像只小鸟似的。
穿睡衣的病人:(他说话很困难,他有哮喘病,一开口就喘个不停)瞧你这种行为马上就知道你是个工贼。你呢,(对温别尔托)在这儿签吧,下面……
穿长袍的病人走到温别尔托跟前,仿佛硬要把纸和笔塞在他手里似的。
温别尔托:我不能签(他用左手指指藏在被里的右手)。
温别尔托神情茫然地时而看看护士,时而看看邻居,时而又看看征集签名的病人。
穿睡衣的病人:我替你签,姓什么?
护士:你们别搅他啦,他是新来的。走吧,从这儿走开吧,否则我去报告啦。
穿睡衣的人知道,如果他坚持,温别尔托便会屈服。
穿睡衣的病人:(命令地)姓什么?
温别尔托:温别尔托·多麦尼科·费拉里。
病人把温别尔托的姓名写在那张纸上。
温别尔托:(仿佛想赶快结束眼下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写温别尔托·D·费拉里就行了,D后面加个点。
铃声响了,征集签名者一听到铃声,便匆匆走开了。
穿睡衣的病人:别吃,别吃……
护士摇摇头,目送着他们。她从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里挑出一把来打开小橱,拿出一个烘饼,把它分给病人们。对于温别尔托,她只是用手指揶揄地点划了一番,仿佛想说:嘿嘿,你叫人给吓唬住啦!
温别尔托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脸上露出懊悔的表情。护士不禁抿着嘴笑了,把烘饼给了他。
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护士。您知道,他还想在这儿再住两天,稍微治一治……您看,他多瘦。他领到的养老金还不够喂他的狗哩。
护士:(微笑)走着瞧吧。
四十来岁的男人怂恿温别尔托,让他向护士说什么。
温别尔托犹豫不决,但是对方坚持己见。
温别尔托:护士……护士,您可以把念珠给我吗?
护士从她的巨大的衣袋深处摸出念珠,把它摇着晃着,就像用玩具逗孩子似的。
这时病房里突然闯进来一群探病的人——男人、妇女和孩子。他们手里都拿着或大或小的包裹。
护士把念珠递给温别尔托,便转身朝那些前来探病的人走去。
温别尔托的脸色豁然开朗起来,他热切地朝迎着他走来的女仆挥手。
女仆手里拿着一个香蕉,顺着病床当中的走道走来。许多病床旁边都坐着或站着探病者,但也有些病人,没有任何人来探望。
女仆走到温别尔托跟前。
温别尔托:喂,事情怎么样,事情怎么样?
女仆:我只给您带来了这个……
温别尔托:唉呀!……坐下,坐下……香蕉……
温别尔托自豪地把香蕉向他的病友炫耀了一番,让女仆在椅子上坐下。
女仆向椅子走去,但是它已经给其他两个探病者注意到了,而且其中的一个抢在女仆之前占据了椅子。
女仆微微一笑,回到床边坐下,温别尔托正在津津有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香蕉。
温别尔托:弗莱依卡怎么样?弗莱依卡要转告我什么吗?
女仆:我想把它带到这儿来,可是人家不让……它在下面,在院子里……
温别尔托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吞掉剩下的一截香蕉,跑到窗子跟前。
从窗子里只能看到院子的一部分。一阵风把碎纸片和灰尘吹得团团打转。
温别尔托急忙跑向另一个窗口,但是从这里仍然看不到整个院子。
温别尔托又快步奔向第三个窗口,他终于在靠近大门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弗莱依卡。一个穿着整齐的制服的警察用链条牵着它,另一只手按着差点被风吹掉的三角帽。
温别尔托不假思索地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进病房里来。
温别尔托:弗莱依卡!
温别尔托背后传来了抗议声:
“快关上……快关上……”
温别尔托又唤了一声狗的名字,便急忙把窗关上;但他仍旧透过玻璃望着下边,热切地挥着手。
温别尔托:弗莱依卡!
狗和警察没有听见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温别尔托跑回自己床上,他不断地擦着手——既为了暖和,也出于欣喜,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狗。女仆帮他盖好被子,整理好床铺。
温别尔托:那么说,下面这位是父亲喽?
女仆:温别尔托先生,如果您硬这么问,那就难了。不过我觉得,这就是他……
温别尔托:那他说什么来着?
女仆:什么也没有说。
温别尔托:等我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要他说,我也许……我要跟他们两个谈一谈……和另外那个佛罗伦萨来的……跟他们两个……
护士拿着一盒烘饼走入镜头。
护士:(指指女仆)这是您的女儿吗?
温别尔托:这……这(这个回答与其说否认,不如说承认)。
女仆:(伶俐地)不……不……
温别尔托被女仆这几个非常直率的脱口而出的“不”弄得黯然神伤。
一个三十多岁的肥胖的男人,坐在离温别尔托不远一个年老的病人的床头,身边围了一群探病者,他向护士回过头来,根据当前情况的需要,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胖男人:(询问的口气)护士……
护士摇摇头,仿佛在说你这病人真不老实。
胖男人深深叹了口气,这个令人不快的回答使他愈发拉长了脸。护士刚一走开,他便若无其事地重新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人攀谈起来。
温别尔托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他脸上现出惊讶、困惑的表情。
温别尔托:唉!
女仆:嗯!对啦……她嫁了电影院的老板……现在她一个子儿不花,什么片子全能看到……
温别尔托:她不会有孩子。
女仆:她说您非搬走不可,因为她要用房子。她说她嫁人正是为了这个。
温别尔托:啊,不……啊!不……我会把账还清,她不可以把我赶到大街上……她不该逼我去住小客店……
病人们和访客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温别尔托。
女仆感到局促不安,她想走了。
女仆:温别尔托先生……他在等着我。
温别尔托:(高声地,仿佛在自言自语)啊,啊,啊……不……她不能逼我去住……小客店……
女仆把手伸给他,他心不在焉地握着她的手。
女仆:希望您早日恢复健康,温别尔托先生。
温别尔托的声音:不,不,我不到小客店去!
午餐时间到了。
护士站在病房中央念着祷文。
病房里推进来两张带轮子的小桌,上面放着一盆盆食物。
可以听见小桌滚动的吱吱声和金属盘子撞碰的铿锵声。病人们没有把视线从护士身上移开,他们竭力做出虔诚的表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串念珠。
病人们喃喃念着祷文。
温别尔托和四十来岁的男人手里也都拿着念珠,但是温别尔托并没有祈祷,他在唠唠叨叨地向他的病友诉说心事。
温别尔托:打仗的时候,她叫我“爷爷”。但是后来她好像发了疯……她连狗都恨。您要是看见我的狗……您一定不懂,怎么能憎恨这样的狗!
四十来岁的邻居津津有味地倾听着,同时又口中念念有词,装出祈祷的样子。
卫生员已经开始把盘子分发给病人。
有一个病人已经开始吃午饭,但是护士又念起另一篇祷文来,他也不得不跟着一块儿念。
护士的声音。
病人们的声音。
隔壁病房里传来了喊声。
护士急忙跑去探问究竟,和迎面向她跑来的卫生员撞了个满怀。
卫生员:他们不要吃。
护士:这里都是好人,我们这里没有人发牟骚。
护士不动声色地向隔壁病房瞥了两眼,便退了回来,仿佛那里发生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已。隔壁病房的喊声和喧闹声愈来愈响。
护士:请安静!我请求您们,请保持安静。二号病房应当给大家做个榜样!
突然温别尔托的病房里飞进来两个卫生员,他们是从隔壁病房里给扔出来的。他们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跟,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他们刚刚被扔出来的病房里去。
病人们拿着调羹,呆呆地站在隔壁病房的门口。
喧闹声愈来愈大。这时候,我们方才看到的两个卫生员又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速度飞跑进来,在他们后面跟着进来一个护士和两个穿白罩衫的人,看样子是医生。
接着,一群手持木棍的病人闯进了温别尔托的病房。
病人们:大家不要吃!凡是能下床的,都跟我们一块儿走!
暴动者们聚集成一堆站在病房深处;温别尔托所在病房的护士决定发动反攻。
护士:(望着自己的病人们)他们不会起来的,他们没有鬼迷心窍,他们从不抱怨。
温别尔托病房的病人们被夹在当中,显出左右为难的样子;他们不敢动一动,时而望望护士,时而望望暴动者们。
一个暴动者夺下一个正在吃饭的病人的盘子,把它扔在地上。盘子在病房里打了个转,发出挺清脆的声音。
一个暴动的病人:够啦……是撤换总务主任的时候啦……他想在我们身上捞一把……
另一个暴动者走到温别尔托的床前,以急速的动作掀掉他身上的被子。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温别尔托,他穿着一件贴身衣服躺在床上。温别尔托像个年轻小伙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纵身跳上落在地上的被子,仿佛那是一张木筏似的。温别尔托急忙用被子胡乱裹起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具木乃伊。
病房里又跑进来一群暴动的病人,他们径直朝着卫生员和医生跑来,逼得他们四散逃窜。
暴动者的声音:走开!……走开!……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
卫生员、医生和女护士:你们别发疯啦,你们这么搞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全都要给赶出去!
一个瘸腿的暴动者:必须把门堵起来,跟我来!
除了温别尔托、他的四十来岁的邻居和两三个病人以
和导演另一部《偷自行车的人》一样,这是一部让人想到关于生存尊严的电影,与之不同的是这是老年人的生存。即使他是个为政府工作三十年的知识分子,即使他退休金微薄,也永远穿着得体整洁的西装,精神矍铄。热心助人的女佣玛利亚,有一双明亮的杏眼,虽然未婚先孕可能让人不齿,但看着她温柔对待温贝尔托的样子,也不免为她的前途担忧。我一直觉得家可能是一无所有者唯一的堡垒,即使只是租的,住了二十年也等同于家了,当看着自己的房间墙纸剥离满目疮痍,墙体被砸开一个大洞,就像惨淡世道投射的戏谑目光,和弗莱克坐在铺满废弃报纸的床上宛若一对坐在垃圾场里的父子,简直催人泪下。而温贝尔托也由一个勇于战斗保护堡垒的骑士一下子溃不成军,只能瘫坐在地。片尾的处理也很有意思,给弗莱克找不到合适的归宿,在公园里,说不定还有暖暖的阳光,周遭都是嬉戏的人们,小朋友们吵闹的玩耍声,不思考未来,他们两玩得多开心啊。PS狗狗演技都绝了!,弗莱克叼着帽子站立乞讨的样子一点都不卑微,简直就像拿着军旗的战士。
首先,它摒弃对于传统电影观赏性的一切参照。
如果只考虑影片主题,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具有社会意图的民粹主义情节剧的表象,一篇中产阶级处境的辩护词:一名陷入贫困中的退休老人因爱犬无人可托付或因狠不下心来弄死它而放弃自杀念头。但是,最后这段插曲并不是环环相扣的戏剧性事件的感人结局。纵然“结构”的传统概念在这里仍有一定意义,但是德•西卡笔下的时间顺序具有自身的必然性,与戏剧性无关。温别尔托•D去医院治疗良性喉咙炎、他被女房东赶出大门和他产生自杀念头之间究竟有什么因果关系?
在这部影片中,温别尔托•D的健康状况实际上并不需要住院,医院生活更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插曲,远不需要我们同情他的遭遇。
贫困对加深他的绝望有决定性作用,但这只是因为贫困突显出他的孤苦。温别尔托•D需要少许的帮助,这使寥寥无几的亲朋也疏远了他。如果说影片涉及中下阶层,那么它也是侧重表现他们的贫困隐私、他们的自私利己和他们的人情凉薄。主人公愈老愈孤独:唯一给他些许慰籍的最亲近的人就是房东太太的小女仆,但是他的温柔与善良并不能使她忘掉自己未婚先孕做母亲的忧虑。这唯一的友谊无非又是导致绝望的一个原因。
从传统的批评概念谈论这部影片。
人物性格的一般发展和各个事件的一定联系,也只是靠事后领悟。但是,这部影片的叙述单元不是插曲、事件、戏剧性转折和人物性格,它是生活中各个具体时刻无主次轻重之分的串联:本体论的平等从根本上打破了戏剧性的范畴。
有一个精彩的段落,完美展现出这种叙述观念以及场面调度观念,它必将成为电影的佳构之一。这是小女仆清早起床的情景,摄影机只限于观察她的清晨家务琐事:睡眼惺忪,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淹死闯入洗碗槽的蚂蚁,磨咖啡……人们轻易以为电影必然属于“省略的艺术”,在这个片段中,电影完全反其道行之。
省略法是一种逻辑行的因而也是抽象的叙述流程,它以分析和选择为前提,它按照戏剧性去组织那些必须服从戏剧性的事件。德•西卡与柴瓦梯尼的做法与此恰恰相反,他们竭力把一个事件分成若干小事件,再进一步细分成小事件,直至我们对时间久暂的感觉达到极限。
女仆起床
更琐细:起床、穿过走廊、淹死蚂蚁等
磨咖啡这桩事又被分成一组各自有起有讫的时刻,譬如女仆伸出脚用足尖关门。摄影机渐渐移近,跟拍她的脚部动作,直至镜头对准她用脚趾蹬住木门的动作。
……为现实的渐近线。
摘自《电影是什么?》(有删减)
想起巴赞的一个比喻:“有人把现实像小鸟一样关在笼里,教它说话,而De.Sica则与它促膝长谈……”
真诚,这是德·西卡不变的要求。他能让新现实主义不那么沉闷的原因,也多在于此。那些不厌其烦、细致入微对生活的记录,俨然是一首朴实无华的歌,极富人情意味,他们的苦痛就像近在眼前,就像你的父亲和姐妹。
重温新现实主义“极限之作”,记录意大利最为冰冷黑暗却仍不失点点星火的时期。如果说偷自行车的人还只是纯粹的“现实”开端,那么温别尔托D则是历经流变而与戏剧传统彻底分道扬镳。无关痛痒的病症,世态炎凉的窘况,细致入微的生活记录,应该补发Frank一个金项圈奖
@2021.11.7 意大利大师展 将日常叙事拓展至影视层次——亦或是,在一个模糊的边界处,日常与虚构本就能借由影像这一媒材构成微妙的混合。新现实杰作的极限在于,将彼时意大利的人间现实转录或复刻,德西卡的匠心独具一般:影像不仅是第七艺术的手段,更是一种铭刻共时以致永久的碑刻。主人为生活的酸苦意图抛弃狗,可生活也不加怜悯地抛弃了垂垂老矣的人。最后,Umberto以松果唤起已经觉察到抛弃之意的爱犬,有一种风烛残泪般的落寞,只奢求在无处可走的呼愁中寻一个来自动物的回应。茫茫人世,独有一老人、一犬与无尽的孤愁。
影片的最后,一人一狗渐渐远去的画面在另一个层面控诉了生活的残酷和无奈。
德·西卡的致命一击,总是出现在即将收尾的那一刻,一切痛苦都在这个点爆发,然后戏里戏外大家一起burst into tears。编剧上与《偷自行车的人》基本一体同源。在一个冷漠的、充满阶级仇视的社会里,唯一值得表现的就是凄惨的低下层生活,唯一值得感动的就是生死相依的温情。
感觉狗狗是方法派的,跟其他演员格格不入。
对老人、狗 一切感动的细节 我都没有抵抗力 立意也颇佳 五星催泪送上
太感人了!爱狗人士尤其必看。有点倔强的老头,其实并不是什么讨怜悯的性格。为政府机构工作大半辈子,却拿不到应有补助,被房东赶出家门,只能跟小狗相依为命。小狗虽然不会说话,但正是那些无声的段落最打动我,如果世上只剩唯一的灵魂与你相偎,真的至死都无法放手
7.8 《擦鞋童》《偷自行车的人》《风烛泪》完成德西卡新现实主义从幼年至中年到老年的一路悲惨生活。都是动物做结,童年时白马离去,老年时小狗陪伴。都是没有结果地隐于人群中,壮年落寞,而老年重拾生的希望。德西卡虽然时而有过度煽情的嫌疑,却不至于太过越线,有时则煽情不足,但总归情绪饱满。
@小西天。重看。据说是伯格曼最爱的电影。凑不齐的15000里拉,无处容身的一人一狗。因陪伴他的小狗而生的牵念,成了他的死缓。就像闹钟关不掉就藏进被子里,老人和少女的命运看似悬而未决,却又注定悲剧。凄惶、绝望。有些怨恨自己为何都看过一遍了,还要寒冬夜跑来受二茬罪。
除却德西卡一贯的道德感外,有一些塔蒂式的喜剧感,女仆煮咖啡段落是一种Playtime。钱在人手中流转,不再指向任何商品(扔掉的玻璃杯),而是指回传递本身。或许是《扒手》和《钱》的始祖。最后一群孩子横向经过,遮蔽老人与狗,是一次悲伤的wipe。
老人与狗,这俩弱势群体放在一起,外加战后的背景,直接冲破观众脆弱的心理防线。
@2021意大利电影大师展。和偷自行车的人相似在于人物不要怜悯,伸不出去那只手,被现实踩在脚下依然自尊闪耀;不同在女仆这一人物带进的现实一角,不那么聚焦,却如此立体,到处都是蚂蚁,看着顶篷走过的猫,不知不觉流泪,伸出脚关门,一手拿着点燃的报纸,一手拿着一沓里拉,她会不会重复Umberto的命运?比偷自行车的人们更广更现实的Umberto们
#2021上艺联影展# 泪流满面,涕泪横流,哭哭唧唧地走出影厅,放在此时此刻的疫情后时代的现实世界里观看,只生出无限悲凉,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许多人,其中很有可能亦包括我自己。
随着人物与剧情的退散,总是在景深镜头之中注视到与剧情无关之物,在《风烛泪》中,往往是走向死亡的必然性的时间,个体被死亡(成为静滞)的宿命所诅咒,如果他在影片中成功给掉了自己的小狗,那么就意味着其死亡的那一刻,也是温别尔托·D的自杀。然而在影片中,死亡在其推迟之下形成一种Uncanny,并通过一个表层化的Happy或悬而未决的Ending蔓延至影片之外。因此,无论是文本还是场面调度,《风烛泪》都是一部被解构的黑色情节剧,包含倾斜角度,锁孔窥视,百叶窗,甚至是结尾的快速Zoom in,但这个镜头除却预言或引入运动之外别无任何信息,好莱坞悬疑影片中作为推动线性因果剧情的凝视机制失效,指向一种纯粹的强度。从这一点来看,反而很像新浪潮的一些反类型实验,也恰恰证明了为什么新现实主义不是唯物的“现实”。
德西卡的电影有着比现实主义更多的东西,影像时不时要回到歌剧式的抒情或戏谑里(比如哈哈和伸手),在两场非凡的清晨段落尤为典型,女佣起床生火干活,脸带泪痕,这属于年轻女高音的咏叹调,但接着她用腿勾门,就好像以此挣得自己的空间,这是电影坚实的物理,在连绵到几乎泛滥的弦乐里,人物做着日常的琐事,并无尊严可言,翁贝托的悲剧感就是尊严的失去——通过私人空间和附属物的失去,但又被顽强地找回——通过仔细的着装、寻狗和关切,这关切在事实层面只剩悲伤,他既无法交付(对狗的寄养),也无力给予(对玛丽亚的婚姻),但就像伊伯特写的,悲伤也有人类的尊严。
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末期的经典之作。与狗相依为命的穷苦老者,未婚先孕的善良女佣。老人为维持尊严拒绝乞讨-翻手-躲起来偷看小狗叼帽一段与卓别林喜剧看似仅一线相隔,实而却判若云泥。全片无一煽情处理,却掷地有声。打定自杀念头时对着楼下地面的快推镜头简明有力,开放式结尾回味无穷。(9.0/10)
同《偷自行车的人》一样,残酷的社会现实,人的权利和尊严沦丧,社会处处充满了冷漠。尽管总有一丝微弱的人性之光摇曳着,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熄灭。长镜头默默注视着这个老人在生存的底线上挣扎,导演却很无奈地告诉观众,我不能帮助他,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2021意大利大师展09 4.5 德西卡掌控能力还是一流,老人先是想方设法凑钱,斗志满满不搬走,耍小聪明在医院蹭吃住,最后却是逐渐绝望,只想安顿好狗狗再轻生。他只有狗狗了,可是这个世界都没有狗狗的容身之处,更何况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