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电影剧本
文/〔法国〕玛·杜拉
译/赵冰
〔编者按〕对于玛格丽特·杜拉,中国读者是熟悉的。她是法国“新小说派”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作品有《抵挡太平洋的水坝》、《琴声如诉》、《直布罗陀的水手》、《悠悠此情》等。杜拉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涉足影坛。作为编剧,1959年她与阿仑·雷乃合作,以具有独创性的影片《广岛之恋》震撼了国际影坛。影片获当年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堪称西方电影进入现代时期的划时代作品。1960年杜拉又创作了电影剧本《长别离》,影片由H·科尔比导演,于1961年获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法国路易一德吕克奖。此后,为了在银幕上充分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她开始自编、自导,甚至自演影片,并取得卓著成就。
同其他法国新浪潮“左岸派”作家一样,杜拉的影片具有很强的文学性,讲究对白,主题往往是探讨人的精神世界,并伴有朗诵式的画外音。这些都是同“新小说派”的宗旨一脉相承的。这些影片或采用“声画对位”,或采用长镜头,并在技法上有许多刻意求新、甚至追求怪诞效果的创造,具有明显的“作家电影”特色。比如在她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卡车》中,她抛弃了电影应诉诸观众视觉形象的艺术规律,采用长篇的议论、分析,乃至哲理性的语言,使影片显得沉闷乏味。这种特殊的手法使该片被归入“反电影”的行列。
1984年,已是七十岁高龄的杜拉发表了自传体小说《悠悠此情》(又译《情人》),获当年龚古尔文学奖,在法国畅销一时,成为世界文学界瞩目的名著。作者怀着眷恋的深情回忆少年时代的往事,书中看似零乱的思绪,不甚连贯的场景描写,以及朦胧的情绪和印象,营造出一种回首往事时的真实感觉。杜拉大胆地坦露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不回避最隐秘的感受和愿望,令读者感到震惊。
《情人》于1991年拍成电影,导演是法国著名的导演让一雅克·阿诺。对于影片,评论界褒贬不一,但公认“拍得很美”,“在其他影片中被视为色情的东西,在此片中没有任何庸俗之感,不愧是出自名家的艺术品。”
本刊发表的是杜拉于1991年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它同让一雅克·阿诺导演的完成片有许多不同,应视为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
通过简洁、深刻的对白,我们可以感觉到白人家庭的冷漠、寒酸和不顾廉耻,以及在辛亥革命后逃离大陆的中国资产阶级分子的无所作为,以及扭曲男女主人公灵魂的绝望情绪。正是这种对生活绝望的恐惧感,促使他们耽于性爱,又迫使他们永久地分离。
作者的坦诚叙述,并非要用耸人听闻的情节拉拢读者或观众,而是在她的晚年毫无保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从少年时代的爱情冲动和离别的痛苦中引发出伤感的怀旧之情,从而产生出夕阳余晖般的隽永诗意。
尽管剧本与完成影片有所不同,但在读过剧本之后再看影片,肯定能使我们对影片的艺术魅力有更深的感受。
由于篇幅关系,本刊将分两期刊载此剧本。
献给唐
这本书本来可以叫作“街头情侣”或“情人正传”或“再忆情人”。但我最后只在另外两个内涵更广、但更接近事实的标题之间犹豫:《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和《中国北方》。
他的死讯对于我来讲实在太意外了。那是1990年5月的一天,距今整整一年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死。据说,他就安葬在沙沥。那栋蓝楼依旧,住着他的家室后代。由于他忠厚朴实,备受当地人尊敬。还听说他晚年虔诚地皈依了宗教。
我随即放弃了手头的工作,动笔写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和女孩的故事:她在《情人》中没露面,那时候,属于这两个情人的时刻还没到来。在难以抑制的感情冲动下,我写完了这本书。一年里,我厮守此书,寸步不离,朝朝暮暮同中国人和女孩共享爱情。
我只写到海轮启程之时,也就是女孩离去之时。
我实在无法接受中国人的死,他的肉体,他的肌肤,他的阳具,他的双手竟会失去生命力!写作的一年中,我又回到了永隆的湄公河渡船上。
在耀眼的灯下疾书时,唐、小哥哥,还有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
我和故事里的人重逢了。我只有他们。
我又成了一个小说家。
玛格丽特·杜拉
1991年5月
一栋座落在某所学校校园中央的楼房。门窗大开。人们好像在过节。斯特劳斯、弗兰兹·雷哈尔的华尔兹曲,还有“罗曼娜”和“中国之夜”乐声不断。屋里屋外,水四处流溢。
人们在冲洗房屋。一年中有两三次要给楼房洗个澡。附近的年轻人、孩子们都来看热闹。他们帮着挟水管,擦洗瓷砖、墙壁、桌椅,而且一边干活一边随着音乐跳舞。他们笑声朗朗、歌声飞扬。
一个热闹、活泼的节日。
音乐。母亲,一个法国女人,在毗邻的一间房子里弹奏钢琴。
人群中,有一个很年轻的法国小伙子,他英俊、潇洒,正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女翩翩起舞。她也是法国人,他们很相像。
她就是在我过去的小说里没有名字,在这本书中也没姓名的女主人公。
他就是保罗,那个没有名字的妹妹钟情的小哥哥。
又一个青年来了,他是皮埃尔,大哥哥。
他在离人群几米远处站定,看着他们。
突然,他推开惊恐的小男孩们,径自往前,冲到小兄妹俩身边。
他拎起小哥哥,把他拽到过道窗口,像负有使命般地毫不迟疑,如抛一条狗似地把小哥哥扔到窗外。
小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哇哇叫喊着径自逃命而去。
小妹妹追上去,她从窗户里跳出来,跑到小哥哥身边。他蜷缩在篱笆角下,哭泣着、颤抖着,说他宁愿死去也不愿……怎样?……他已想不起来了,他已经忘记了。
母亲的钢琴又奏响了,可邻近的孩子们再没有回来。小伙子们,也从这片被孩子们抛弃的乐土撤走了。
夜降临了,同一个场景。
母亲,还在那儿,下午“过节”的地方。
家俱也放回原处,一切恢复正常。
母亲似乎对什么都无所求,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中像女王一样至尊。
但母亲已不能阻拦什么,她什么也不能阻拦了。
一切将会发生的,她都任其发展。
在这段故事中她始终如此。
这是一个丧失了信心的母亲。
盯着母亲的是哥哥,他冲她一笑。母亲没有察觉。
这是一本书。
这是一部电影。
这是一个夜晚。
这个自言自语的声音,就是小说作者的声音。
没有理性的声音,没有面孔的声音。
年轻。温柔。
一条笔直的路,煤油路灯。
好像铺满了鹅卵石。古老的,
两旁参天的巨树,
一样的古老。
路两边有几座带阳台的小楼,花园有栅栏围着。
法属印度支那南方热带丛林中的一块禁区。
1930年。法国人居住区的一条街。
夜晚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芳香,
混杂着河流的淡泊柔和的水气。
镜头前,有人在走动,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甚至还是一个孩子,至少看起来很像孩子。她赤着脚,步态轻盈,纤弱。她的双腿……是的……是这样……像一个孩子,长大了的孩子。
她朝着河边走去。
路的尽头,防风路灯淡黄色的光线下,笑闹声、呼唤声、歌声。这是一条河,湄公河。
渡口旁的小村庄。
湄公河下游的三角洲。
路旁,滨江公园传来舞曲声。音乐是从总行署大楼传来的。一张唱片,已被人遗忘,寂寥地转动着,舞会显然在此处——沿江栏杆后面。唱片的音乐是近几个月流行的美国舞曲。
少女斜穿公园,朝着栅栏后的舞场走去。镜头跟拍少女,和她一起停在公园对面。
路灯下,横穿公园的柏油马路上空无一人。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白晃晃的马路上。她从江畔款款而来,然后消失在一所住宅楼里。
舞会似乎因酷暑提前结束了。只剩下被遗忘的唱机孤零零地转动着。
红衣女人没再出现。她可能在楼房里。
一楼阳台的灯早已熄灭,她上楼之后,底层大厅的灯也熄灭了。
马路上空荡荡的,红衣女人再没出现。
少女回到路上,她又消失在树丛中。随后又出现在路上。她再一次朝河边走去。
她背对镜头。淡黄色的路灯下,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不过看起来,她确实很年轻。像一个孩子。她是白种人。
路灯也熄灭了。红衣女人再没出现。
住宅中只剩下微弱的灯光。
就在路灯熄灭时,住宅里传来钢琴声——如泣如诉的华尔兹。
少女停下脚步。她在倾听,出神地。
她转向音乐,闭上双眼。
现在能看清一点儿,是的,她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她在流泪。
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在流泪。
影片中,这首华尔兹没有命名。
小说里叫做“绝望华尔兹”。
音乐结束了,少女还在倾听。
这少女,在影片中,在小说中,都叫做女孩。
女孩走出画面,走出镜头——舞会场地。
镜头慢慢扫过场地,随后掉转过来跟拍女孩。
路上重又空无一人。湄公河消失了。
天又亮了一点。
除了消失的湄公河和笔直昏暗的街巷,画面上什么也没有了。
门槛。一所学校的院落。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女孩。
一所学校,校内院落的土地被孩子们用赤脚踏得非常光滑。
这是一所法语学校。门牌上写着永隆市女子法语学校。
女孩推开大门走进去,随手又关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她走进学校的主楼。
她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院。
女孩留下的空白,音乐再次响起,夹杂着尖利的狂笑声和叫喊声,是老挝的女丐路过禁区时的歌声。母女俩的卧室。
西式起居室,天花板上有一盏孤零零的吊灯,灯光昏暗。高脚的双人铁床和带镜立柜。床是西式的,黑黝黝的床架,床顶四周装饰着铜球。雪白的蚊帐从顶罩到地,没有床罩,只有带流苏的长枕横放在床上,床脚浸在盛满玻璃粉屑和清水的小缸里,把床和殖民地的灾难、热带夜晚的蚊蝇隔离开来。
母亲躺着。她没有睡,在等她的女儿。
她来了,从外面走进来穿过卧室。我们看到她的侧影,她的裙子似曾相识,呵,她就是那个沿着公园旁笔直的道路朝江边走去的少女。
她朝浴室走去,传来哗哗的水声。
她走了回来。
现在总算看清了。她的确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发育,几乎没有胸脯。她有卷曲的,浅栗色的长发;脚上穿一双当地人穿的带皮绊的木屐,浅绿色的眼瞳旁牵着褐色的细丝。据说,她没有父亲。是的,她,就是那个在公园大道上为华尔兹琴声流泪的女孩;她知道弹琴的女人就是身着红裙穿过白色大道的女人。而后者更知道,她,这个女孩,是整个住宅区里唯一的,甚至在更大的范围也是唯一的一个能听懂她的琴声的人。这女孩穿着和母亲一样的手工缝制的白棉布带花边的睡衣。
她掀开蚊帐钻进去,随后把它压在床垫下。母亲依旧未眠,她坐在女孩身边,为她梳理头发。她的动作很机械,也不看她一眼。
远处,渐渐地,江边村庄的吵闹声随着天明而消失了。
女孩问:“你看到过保罗吗?”
“他回来过了,和唐一起在厨房吃了饭,又走了。”
女孩说,她去舞会看过他是否在那儿,可是舞会结束了,一个人也没有。
她说,她一会儿还要去找他,她知道他藏在哪儿。她说,他离家在外时她更安静些。她知道,他被吓逃后总会等她,等着和她一起回家——有时皮埃尔还会在家里等着打他。母亲说,他在外面时她很担心,怕他遇到蛇呀、疯子呀……怕他失踪……怕他丧失理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这种事完全可能降临到这类孩子头上。
女孩说,她只怕皮埃尔,怕他杀了保罗。他会杀了他。她说,他会糊里糊涂地杀了他。
她还说:“不,你在说谎,你从不为保罗提心吊胆,你心里只有皮埃尔一个人。”
母亲并不反驳。她久久地注视着女儿,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了,似乎已经忘掉了争执。她这样变换了主题:“你今后写小说的时候,会写些什么呢?”
女孩喊叫起来:“写保罗,写你,也写皮埃尔,不过,那时候,我就要他死。”
她猛然转向母亲,蜷缩在她怀里嘤嘤哭泣。她低声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你那样宠爱皮埃尔,却不爱我们?一点也不爱?”
母亲说:“我一样的爱,我的三个孩子。”
女孩叫喊起来,她要母亲住嘴,她要给母亲一记耳光。
“不,这不是真的。你总是说谎。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吧……你为什么爱他而不爱我们?”
沉默。母亲在叹息声中回答:“我也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她接着说:“我从来都找不到答案……”
女孩趴在母亲身上,流着泪吻她,用手堵住她的嘴不再让她讲下去。
母亲似乎一直处在这份盲目的爱中,生活在这块不被理解的角落里。她孤单地,迷惘地,置一切愤怒于不顾。
女孩在乞求,徒劳地乞求:“只要他不离开这个家,他总有一天会害死保罗。你心里太清楚了,这真可悲。”
母亲喃喃地说她太清楚了。她昨天晚上已经写信要求把皮埃尔遣送回国。
女孩惊呆了,她发出沉重的、痛苦不堪的,同时又如获重释般的尖叫:“真的?”
“嗯。”
“你敢担保?”
母亲说:“这一次是真的。他前天又去了烟馆,欠了钱。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还债。然后,我就写信给领事馆。我当天晚上就把信投进了信箱。”
女孩抱住母亲,母亲没有眼泪,像死人。
女孩边抽泣边说:“这真是造孽,弄到这种地步……这真是造孽……”
母亲说,是的,真是这样。可是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子……是的,这真是造孽,不过,她已经麻木了。
母女俩拥抱在一起。母亲没有一滴眼泪。
女孩问,他自己是否知道要走了。
母亲说,还没有。最难的就是让他明白这一切都太迟了。
母亲抚弄着女孩的头发说:“你没必要为他难过。作为一个母亲,说这种话太绝情了。可我还是要对你说:他不配别人为他伤心,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皮埃尔是一个不值得为他难过的人。”
女孩不语,母亲还在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值得我们去拯救他。因为皮埃尔,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太迟了。他是一个堕落的人。”
女孩哭喊道:“就因为这样你才那么爱他……”
“我不知道……也许,真的。是呵,就为了这个缘故吧……你呢,你不就因为这个缘故流泪吗?一样的。”
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告诉她:“可我非常爱你们俩,保罗和你……”
女孩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盯着她。她发现母亲似在毫无知觉地讲话。她想跳起来侮辱她,杀死她。可她淡淡地一笑。
母亲还在对她的小女儿讲述着。她告诉她,关于遣送皮埃尔回国和同他分离的原因,以前她说了谎。其实并非只是因为他吸鸦片。
“一两个月前的某一天,我躲在卧室里。你们来厨房吃饭,你和保罗。我没有露面。我有时喜欢这样,你们不知道——我是为了看到你们三个人在一起,就藏起来。唐来了,跟平日一样,把锑锅和米饭放在桌上,然后就走了。
“保罗盛上饭,皮埃尔来了。保罗拿了锑锅里最大的一块肉,你让他拿了。可皮埃尔一到,你就怕了。皮埃尔没有立刻坐下,他扫了一眼他的空盘子,再瞅瞅保罗的。他笑起来。这种笑僵硬、恐怖。我当时想他死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狰笑。保罗跟着笑起来,说:‘这是闹着玩儿的。’皮埃尔从保罗盘里抓起那块肉,放在自己面前,把它吃掉了。他真像一条野狗,他还叫起来:‘混蛋!你知道最大块的肉都该归我。’你也叫起来,问道:‘凭什么该归你?’他说:‘不凭什么,就是这样。’
你高声喊‘我要你死!’我当时真怕过路人听到。皮埃尔攥着拳头,在保罗面前挥着。保罗吓哭了,皮埃尔叫着:‘滚!给我滚出去,快!’你和保罗逃跑了。”
女孩求母亲原谅她,她诅咒过她。她们躺在床上哭成一团。
母亲说:“从那会儿起,我就意识到我应该提防皮埃尔。保罗因为我受到死亡的威胁。不过,直到昨天我才写信到西贡请求遣送皮埃尔。皮埃尔……对我来讲,比保罗更接近死亡。”
沉默。母亲转向女儿——这次满面泪痕:“要是没有你,保罗早就没了。我心里很明白。最可怕的是:对这一切,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长长的沉默。
女孩突然狂叫起来:“不,你不清楚。我爱保罗胜过世界上任何人,胜过你,胜过所有人。保罗一直生活在对你、对皮埃尔的恐惧中。他是我的定婚情人,保罗,他是我的宝贝,我的财富……”
“我知道。”
女孩叫道:“不,你不知道,一点也不。”
女孩平静了,她把母亲抱在怀里,用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向她解释:“你一点也不知道,你应该承认这一点。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了解他,皮埃尔。对保罗和我,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也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沉默。
母亲的表情呆滞惊惶。
女孩的表情一样可怕。她们僵直地面对面。突然,羞愧使她们同时垂下眼帘。
母亲双眼低垂,双唇紧闭,像死了似的。她猛然想起还在外面的孩子,便叫起来:“快去找保罗,快,快……我突然感到害怕。”母亲接着说:“明天,你还要回学校。你应该养成早睡的习惯,你已经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夜猫子。”
“彼此彼此。”
“不行。”
女孩出现在前厅,朝向学校的餐厅一边的门窗未关。
她背对镜头,面向花园和大街。
她在寻觅小哥哥。她四处张望,穿行在树木间,察看灌木丛下。
突然,她溶进月光之中。随后,又出现了。
她出现在校园的不同角落,轻手轻脚,身着童式睡衣,光着脚。
她消失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
她又回到校园的月光下。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好像在审视着什么东西,画面上是不太清晰的影象:保罗。她走过去,看着他:舞会上的小哥哥。他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着矮墙,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停住,靠着小哥哥躺下。她注视着他,像凝视一件圣物。
他睡得很深。他的“那种”稚气的半开半闭的眼睛。他的那种“与众不同”的稚气的光洁无瑕的脸孔。
她吻他的头发,他的面颊,他的交叉叠放在胸前的手;她呼唤,轻声地呼唤:“保罗。”
他睡着。
她爬起来,更轻地呼唤道:“保罗,我的宝贝,我的孩子。”
他醒来了,打量着她,认出她了。
她说:“来,睡觉去。”
他爬起来,跟上她。
夜莺在歌唱。
小哥哥停下脚步,聆听鸟儿的歌声。他又跟上她。她对他说:“你再也不要怕什么了。不管什么人,包括皮埃尔;不管什么事;从今以后。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怕什么了。从今以后。你发誓。”
小哥哥发誓。可他随后就忘了。他说:“月亮,她唤醒了夜莺。”
他们走远了。校园又变得空空荡荡。他们从画面上消失了。他们重又出现了,继续行走在校园里。他们沉默不语。
女孩停下脚步,指着天空,说:“看,天空!保罗。”
保罗停下,抬头看天空。他喃喃自语:“天空……小鸟……”
夜空,从大地的这一头伸延到那一头,像一个撒满银粉的湛蓝色漆盘。
两个孩子一起仰视夜空。他们分开站立,各看各的。
唐来了,从街口向两个孩子走来。
撒满银粉的蓝色天空占据了整个画面。空格。
传来唐吹出的绝望华尔兹舞曲。
还在他们年幼时,母亲就常带他们去观看旱季的夜空。她总是告诫他们好好观察天空——那块亮如白昼的蔚蓝色天空,好好地观看大地上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好好地聆听夜晚的声音——人的呼唤声、笑声、歌声,以及狗的哀叫声,所有这些声音,这些透出死亡气息的声音,都向人们诉说着人世间的孤独,赞颂这孤独的歌曲的美丽。这些,他们都应该知道。应该把人们总想向孩子们掩饰的东西,统统告诉他们:生存、战争、分离、委曲,孤独与死亡。是的,生活的忍无可忍、无可奈何的一面,应该让孩子们有所了解。这就像观察夜空,发现人间夜晚的美丽。母亲的孩子们经常请求母亲给他们讲述这夜空的故事。母亲总是告诉孩子们她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还有,这一点也应该记住:说是知道,追根究底起来,却是一无所知。甚至那些告诉她们的孩子们她们什么都知道的母亲们,她们其实一无所知。
母亲还告诉他们,印度支那就是他们的国家,她的孩子们的故土。就是在这儿他们获得了生命,就是在这儿她遇到了他们的父亲,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男人,孩子们都不熟悉,因为他死去时他们还太小了。后来,她不愿提起,怕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阴影。时光就这样去了,对孩子们的爱占据了她整个的生命。说到这儿,母亲哭泣起来。唐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唱起他在泰国边境上的童年生活。母亲就是在那儿捡到他的,就是从那儿把他和孩子们一起带回来的。母亲说,对唐来讲,能够学法语,洗上澡,吃饱饭,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
女孩也忆起旧事,听着唐在绝望华尔兹的曲调中诉说着“远方的童年”,她哭了。
江水。
湄公河上的渡船。小说里描写过的渡船。
江水。
船上,一辆当地的长途汽车和一台车身长长的列隆·波莱牌黑色轿车。
渡船离岸了。
启航后,女孩走出长途汽车。她注视着滚滚江水,也打量着坐在黑色轿车里的中国人,一个很帅气的中国人。
她衣着寒碜,和小说里的打扮一样:一条发黄的当地产的白丝裙,一顶“天真而稚气”的男式帽子,镶着粉红色绒毛边,黑色宽边带子,舞鞋,很旧的,磨光了的,只剩下薄薄的一片鞋底。
从这辆黑色大轿车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与小说中的那个略有差别:他显得更壮一些,也更泼辣些,没那么怯懦。他更健康、更英俊些。比小说里的那个更“适合于电影”。他在女孩面前也没那么腼腆。
她没有变,矮小,瘦弱,洒脱,很难让人摸透,很难说清楚她的气质,她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漂亮,甚至一副穷相,穷孩子相,祖祖辈辈穷困不堪,是农夫、鞋匠的后代。无论何时何地,开口就是法语,却厌恶法国,对自己童年的故土却一往情深,咽不下腥红的西式牛排,对怯懦的男人一片痴情。她异常性感,迷恋书本,喜欢观察,放荡不羁,不受约束。
他呢,一个中国人,一个高大魁伟的中国人。他有着中国北方人的白皙皮肤。他非常潇洒,身着生绸西服,脚踏西贡年轻银行家常穿的褐色英国名牌皮鞋。
他在打量女孩。
他们相视而笑,互相靠近。
他在抽三五牌香烟。女孩是那么年轻,他递给她一支香烟时,轻微地颤抖着的手似乎有点畏缩。
“您抽烟吗?”
女孩做手势,表示拒绝。
“对不起……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您……您不明白……”
女孩没有回答,笑容收敛了。她紧紧地盯着他看,粗鲁,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眼光。蛮横无礼的,恬不知耻的。用母亲的话来说:“不应该这样盯着别人。”好像她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她打量着他的衣着,他的汽车。他身上散发出欧洲名牌香水的香味,夹杂有鸦片的气息,丝绸的芳香;真丝的芳香,真丝的龙涎香般的馨香,皮肤的龙涎香般的馨香。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司机、汽车、还有他,这个中国人。女孩眼中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奇,一种总是让人吃惊、总是无法满足的好奇。他看着她打量着渡船上所有那些新奇的东西。
他的好奇心就这样被激发起来了。
女孩说:“您的汽车是什么牌的?”
“摩利·列隆·波莱。”
女孩表示她不知道这个牌子。她笑了,说:“没听说过。”
他们一起笑了。她问道:“您是哪儿人?”
“我住在沙沥。”
“沙沥什么地方?”
“河边,一栋有阳台的很大的楼房。就在城边。”
女孩在记忆中搜寻,找到了,她说:“就是那幢中国蓝的楼房。”
“对,淡淡的中国蓝。”
他笑了。她注视着他。他说:“我从来没在沙沥见到过您。”
“我母亲两年前奉派到沙沥工作。我嘛,住在西贡公寓。就是嘛……”
沉默。中国人说:“您一定怀念永隆了?”
“当然,我们认为那是最美的地方。”
他们会心地一笑。她问道:“那您呢……”
“我?我刚从巴黎回来。我在法国留学三年。我回到这儿才几个月。”
“您学什么呢?”
“算不了什么,别提了。您呢?”
“我在查丝路·劳巴中学准备中学毕业考试。我住在里约特公寓。”
她又作了似乎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补充:“我出生在印度支那,我的哥哥们也是的。我们都出生在这儿。”
她盯着江水发愣。他被吸引了。他的腼腆消失了。他面带笑意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送您到西贡。”
她没一丝犹豫。那辆汽车,还有他潇洒的气质……她很得意,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她会告诉她的小哥哥保罗这辆列隆·波莱,也许他知道这个牌号。
“我很乐意。”
中国人用华语叫他的司机把女孩的行李放到车上,把女孩送到里约特公寓——司机一一照办。
汽车开下渡船甲板,一一停在岸边。汽车前人来人往。他们在码头流动小贩摊前停下来。女孩的眼睛停在甜点心上——玉米面拌上娜子汁,加上糖,包在香蕉叶里的。
中国人买了一个送给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吃下去。她没有说谢谢。
从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女孩?
她苗条的身段看起来像是一个混血儿,不,不可能,她眼睛的颜色太浅了。
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下点心。这时他换了称呼:“你还要一个?”
她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她说“不”,她不要了。
第二只渡船离开对岸。迎面而来。
突然,女孩出神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渡船,忘记了中国人的存在。
就在这条船上,她发现了华尔兹之夜那个穿红裙的女人的南丝亚牌黑色敞篷汽车。
中国人问这是谁。
女孩犹豫了一下。她没有答理中国人。她只说了个名字,口气里隐藏着一丝欢乐:“斯特德夫人。安娜·玛莉·斯特朗。总行署长的夫人。在永隆,人们叫她A.M.S。……”
她笑了,她对自己知道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
中国人被女孩的话吸引住了。他说好像在沙沥听人讲起过这个女人。突然,他想起来了……对了……这个名字……
女孩说:“她有很多情人,是因为这个您才记起来了吧?”
“我想,……是吧……可能是这么回事……”
“其中有一个,很年轻,他会为她丢了命的……我不知道。”
“她真漂亮……我以为她还要更年轻一些……据说她有点疯疯颠颠……是吗?”
女孩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她说:“疯狂?我一点也不懂。”
汽车载着他们上路了。在去西贡的路上,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中国人不太自然地把“你”和“您”混在一起:“渡船上总是有人给你让座,对吧?”她点点头。“有时,你拒绝吗?”她点点头。“如果有……些婴儿……总是哭哭啼啼……”
他们笑起来,似乎有点放肆,有点过份。他们两人笑得一模一样。他们共有的笑态。
笑声停歇了,她看着窗外。他打量起她的贫困的标志:那双浆帆布做的混纺布鞋,“当地产”的旅行包,男式帽子。他笑了。他的笑也把她引笑了。
“您就穿这双鞋去学校?”
少女打量自己的鞋。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脚上的鞋。她跟着他笑起来。她说:“是的……”
“也带着这顶帽子?”
当然。她笑得更厉害。这是一阵狂笑,不过绝无夸张之嫌。他也笑起来,一样地开怀。
“说真的……对您真挺合适……这顶帽子,甚至合适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像特意为您做的……”
她笑着问道:“那这双鞋子呢?”
中国人笑得更厉害,他说:“至于鞋子,我无可奉告。”
他盯着这双鞋,狂笑不止。
就在这时,当年就在这时,在这一阵狂笑之后,故事发生了转折。
他们不笑了,眼睛转向窗外无垠的水田,空旷的天空。热浪滚滚。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
牧童赶着牛车行进在田间小道上。
他们一起坐在这辆轿车里。静止不动,相对无言,假惺惺地把眼光投向窗外单调的伸展到天边的大道、阳光和水田,这一切使这个故事渐渐地停顿了下来。
中国人不再和女孩说话。好像他不想再答理她。好像他沉浸在旅途的安适之中。他的眼光停在窗外。她呢,她注意到他放在座位扶手上的那只手。他本人似乎把它遗忘在那儿了。时间在流逝。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她拿起这只手。她注视着它。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注视过的手:中国人的手,中国男人的手。那么纤细,弯弯的指甲,柔弱得让人怜惜,像一只死去的鸟儿的折断了的翅膀一样高贵。
无名指上有一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钻石。
这个戒指,显得太大、太沉重。这只手的无名指似乎无法承受。女孩觉得这只手很漂亮,它的肤色比手腕略深。手腕上的表,女孩看也不看。她也不看戒指。她完全被这只手吸引住了。她碰碰这只手,看看它有什么反应。手沉睡着,一动不动。
慢慢地,她弯下腰去吻了吻这只手。
她注视着这只手。
她注视着这只光滑的手。
突然,她把目光移开了。
她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她放下手。不,好像他没睡。她不知道。她把手翻过来,小合翼翼地打量着手心,光光的手心。她抚摸着给人一种清凉的潮湿感的丝绸般的手。随后,她把手放回原处。那只手顺从地听任摆布。
中国人没一点动静,一点也没有,似乎没醒过来。也许他睡着了。
女孩的目光转向车外,转向水田。空气热得发抖。
似乎就这样,她把这只手带进了她的梦乡,把它留在了那儿。
手离她很远。她不再管它。她睡着了。好像睡着了。
她知道她没有睡着,至少她相信她没睡着。没人知道。
中国人睡了吧?她一点也不知道。她以后也没弄明白过。当醒过来,他正注视着她。他看着她睡去,现在又看着她醒来。
他们没有谈到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说:“你读几年级?”
“二年级。(注1)”
“你多大了?”
女孩略微犹豫:“十六。”
中国人不信:“十六,那你太矮小了。”
“我生来就矮小,我一辈子都会这样的。”
他盯着她。她在回避目光。他问道:“你有撒谎的时候吗?”
“没有。”
“不可能。那你怎么能做到呢?”
“我什么也不说。”
他笑了。她说:“我有点怕撤谎。我打心眼里怕,就像怕死一样。”她又说:“您,您也不说谎。”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有点惊奇地说:“这倒是……奇怪……”
“您以前没意识到?”
“没有……我忘了,也许……我一直不清楚。”
她看着他,她相信他。她说:“那您是怎么做到不说谎的呢?”
“什么也没做。可能在我生活中没什么需要说谎的……我不知道……”
她想拥抱他。他看出来了,对她笑笑。
她说:“您会告诉您母亲吗?”
“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们之间的事。”
他们四目相对。为了表示他什么也没听懂,他说:“当然。立刻告诉她。我们会谈个通宵。她最喜欢这种事……你没有想到吧?”
“对,可以这么说。”
他盯着她,他说:“那你呢……对你母亲……你会说吗?”
“不——她笑了——连一丁点儿也不。”
中国人冲着女孩笑了。他说:“一点也不?绝不?”
“一点也不,绝不,一点也不。”
她捧起他的手,吻它。
他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
她说:“你瞎说,你什么也不会对你母亲说。”
她微笑着,友好地,温柔地。她注视着他。
他说:“对了,我二十七岁。无业游民……”
“另外,还是个中国人……”
“嗯,应该提醒注意……”他仔细地看着她“你真太有魅力了……没人对你说过?……”
她笑了:“没有。”
“那漂亮呢?有人对你说过你很漂亮吗?”
没有。没人说过。说她个儿小,倒是有的,至于漂亮,没有。她说:“没有。”她笑了,“还没有人对我说过。”
他注视着她:“你喜欢别人对你这么说……”
“当然。”
“那说你刺激……有人对你说过?……要不就太不可思议,肯定有人对你说过。”
女孩的笑有些变化:“当然……一些小痞子……不过不是认真的,闹着玩的……尽是些混血儿。从没有一个白人。”
中国人没笑。他问:“那中国人呢?”
女孩笑了。她有点惊奇说:“也从没有过中国人,真的……”
沉默。中国人突然像孩子似地笑了:“那你对你的功课还有兴趣吧?”
她想了想,说她讲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真对功课感兴趣,可能吧,可能是感兴趣的。他说,他原来想在北京大学念文科。他母亲也同意了。不过他父亲不愿意。当代中国青年应该学的是法语、美国英语。他忘了说,为此他还在美国呆过一年呢。
“那今后干什么……”
“开银行。”他笑了,“跟我家里一百年来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说那栋蓝房子是永隆和沙沥最漂亮的,他爸爸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笑了,他说,在中国,晚辈决不可能知道父辈的财产数目。
他忘了说,他每年都要在北平的大银行里实习。后来,他又告诉她。
她问:“为什么不在满洲?”
“不,在北平。”他说,对于父亲来讲,满洲还不够富裕,与他家目前的财产不相称。
汽车穿过村庄,成群的孩子和狗。孩子们在稻草垛之间玩耍。狗,又瘦又黄的农家狗看护着孩子们。汽车过后,忙碌的父母们从稻田里伸出头看看孩子们和狗。
村庄一过,女孩又睡着了。乘车行进在这天地相接的田间大路上,谁都会美美地睡上一觉的。
她睁开眼,随即又闭上。他们不再说话。她也懒得再动弹。他说:“闭上眼。”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轻抚女孩的脸颊,嘴唇,眼睑。倦意来得恰到好处。他知道她没睡着,这样更好。
他低声地、慢慢地讲出一句长长的中国话。
闭着眼,她问他讲的是什么——他说他在对她的身体讲话……太难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他来讲还是第一次……
手突然停住。她睁开眼,随后又闭上。手又动了。手是那么温存,一点也不粗鲁,一种和灵魂、肌肤一样的柔软、微妙。
他的手触及到她的眼睑、嘴唇,他也闭上了眼。手离开脸,沿着身体下滑,有时,它停住,像触电似的。它收了回去。
他注视着她。
用和手一样温柔的口气,他问她多大了,到底多大了。
她迟疑,抱歉地说:“我还很小。”
“几岁了?”
她按照中国人的方式回答:“十六岁。”
“不对。”他笑了,“说谎。”
“十五岁……十五岁半……可以了吧?”
他笑了。“可以了。”
沉默。
“你想做什么?”
女孩不回答。也许,她还不懂。
中国人也不作声,他说:“爱,你还没做过吧?”
女孩不作声。她在找答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朝她挪近。在她的无言中,他看出她有话要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更不知道那是犯忌的。他说:“我请求你原谅。”
他们看着窗外。他们看着海洋般的水田,田野上条条笔直的小路上点缀着孩子们白色的牛车。让人憋闷的热气。天边是神奇而美丽的河口三角洲。女孩在以后的岁月里多次提起这块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故土,这块紧靠大海的热带的土地。
他们又走了很远,依旧是沉默。
她开始讲述:印度支那南部的这块土地原是一片汪洋大海,人类出现以前,几百万年来就这样。这儿的人民,依旧像最原始的人类那样不断地向大海索取土地。他们用坚实的土堤把它和大海隔开,等待雨水,年复一年地把海盐冲走,使它们成为人类的囚徒——水田。
她说:“我就出生在这儿,海边,我的哥哥们也是的。是我们的母亲告诉我们这块土地的故事。”
女孩睡着了。当她醒来时,中国人告诉她A.M.S.夫人超过了他们。她自己开车,司机坐在她身边。女孩说她经常自己开车。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管是司机还是来沙沥访问的老挝或柬埔寨亲王,她都同他们做爱。”
“你怎么知道?”
她又犹豫了一下,说:“嗯……有一次我和我小哥哥去看马戏,我们在那儿遇到了A.M.S.,她立即请我哥哥去打网球。我哥哥当然去了。后来,他们又一起去游泳。那是一座海滨别墅,有淋浴室、健身房。那天,别无他人。”
中国人说:“你哥哥真是个王子。”
女孩笑了,并不作声。她突然发现她的小哥哥的确是一个王子。他忧郁地、孤零零地活着。那么遥远,那么寂寞。他就这样来到了世界,就这样活着。
中国人看着她:“你哭了。”
“你刚才讲的有关保罗的话,是那样贴切……”
他又低声问道:“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不,他从不讲什么,不过,我知道如果他开口会讲什么。”
她想起来了,一边哭又一边笑着说:“后来他再也不愿意和A.M.S.夫人打网球,或和她一起玩了。他害怕了……”
“怕什么?”
“我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对了……谁也不知道保罗怕什么。谁也说不准。”
“这个女人有哪一点吸引你?”
她在思考。她从没想过这一点。她说:“我猜是……吧。”
他们经过一段景色略有不同的地区。村庄又多了一些,路也好走一些。汽车开得更慢了。
他说:“我们快到永隆了。你喜欢永隆还是西贡?”
她笑了:“除了热带丛林中的禁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呢?”
“我知道些,我喜欢永隆,我喜欢中国。永隆就是中国。纽约、洛杉矶不是。”
他们不再交谈。他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告诉女孩司机知道里约特公寓在哪儿。
他们看着窗外,已经进入城市了。
告别的时候到了。她清楚地记得,要张开嘴说出一句话是那么艰难,那么残酷。语言是那么苍白,他们不再对视。那手、那眼都在躲避着什么。他迫使自己保持沉默。后来,她这样说,他的这种无言,那些被吞的话,他的举措,他的若无其事,还有这份强作镇定,这份稚气的伪装,甚至眼泪,这一切全成了爱情的信物。
汽车又走了好一阵。再没有说话。女孩明白他什么也不会再说。他也明白对方的沉默。
故事就从那儿开始,再也无法躲避。那个痴迷的感情的故事。躲不开的。更无法忘却。
黑轿车停在里约特公寓前。司机拎起女孩的行李,放在公寓大门口。
女孩走下车,她慢慢地、乖巧地走向大门。
中国人没有看她。
没有回一次头,没有再看一眼,他俩已是永难相忘了。
里约特寄宿公寓内。
光线微弱。傍晚时分。树梢浸泡在晚霞之中。一束束微弱的绿色和白色荧光照亮了院子。大墙后的院内有五十几个年轻女子。有的坐在花园长凳上,有的在环形走廊的台阶上,有的正围着宿舍楼成双作对地散步。他们说说笑笑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那一个,躺在长凳上,在小说里提到名字的,在其他场合则隐姓埋名。她有着惊人的美貌,而她自己倒希望长得丑一点。她有美丽名字的海伦·拉戈娜莱。对于这个女子的依恋,女孩终身难忘。
女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
海伦·拉戈娜莱从梦中惊醒。她们相视而笑。
海伦·拉戈娜莱说她过一会儿要告诉她里约特公寓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她说:“我为此等了你半天了。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你比平常回来得早一点,这次。”
“我在渡船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独身一人,他请我坐他的车来的。”
“白种人?”
“不,中国人。”
“中国人有的很英俊。”
“尤其是北方人,他就是。”
她们四目相视。女孩的目光尤为凝重。
“你没有回答拉?”
“没有。我父母不能来接我,他们也没做任何解释。不过,我也没太在意。”
女孩仔细地打量着她,发现她眼圈发黑,面色苍白,她担心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还行。只是觉得很累。保健护士给了我一些滋补品。”
“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发懒呗,也许吧……要不就是由于换季的缘故。一冷一热,能不受点影响吗?”
女孩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办不到。分别后她一直对海伦的命运十分担心:“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海伦讲起里约特公寓发生的奇闻:“你想想看,我们这儿有个女孩……女看守发现的,她卖淫,每天晚上,就在公寓后面。以前谁也没发现。你知道是谁?爱丽丝……那个混血儿……”
沉默。
“爱丽斯……她和谁干这事?”
“不管是谁了……过路人……开车路过的……她和他们就在公寓后面的壕沟里……总是在同一个地方。”
沉默。
“你看见了?”
海伦·拉戈娜莱说谎:“没有。她们告诉我的。她们说,没必要去看,什么也看不见……”
女孩问爱丽斯是怎么谈起这件事的。
“她说她喜欢……甚至非常喜欢……还说这些素不相识的男人,是他们……怎么说呢?是他们使她……”
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替爱丽斯说出了那个词:“满足?”
“海伦说就是这样。”她们四目相对,为她们的重逢幸福地笑了。
海伦说:“我妈妈告诉我不应该用这个字,即使心里明白了。这是下流话,你小哥哥也用这个字吗?”
“他什么都不用。他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明白有这么回事儿。你也会明白的,当我们第一次体验到……我们会害怕的,我们会以为我们正在死去。不过他嘛,小哥哥,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字是没意思的,没有什么字眼能表达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再讲讲你哥哥。”
“还是那个故事?”
“嗯。每次讲都不一样,你不知道。”
“我们总是一起去莱克边的森林里去打猎。总是我们两个人。有一天晚上他就爬到我床上来了。尽管我们是兄妹,但相知不多。那时我们还很小。大概七八岁吧。从那起,每天晚上他都到我床上来。有一次,被我大哥发现了。他打我小哥。从此,我就怕保罗被皮埃尔打死。也从那阵子起,我妈妈就要我到她床上去睡觉。不过,我们继续干我们的。我们有时去柏罗普,晚上就在森林里或小船上。在沙沥老家,我们就去空教室。”
“那后来呢?”
“后来,他十岁了,接着十二岁、十三岁了。有一次他享受到了。那会儿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感觉到那么强烈的快感,他哭了。我,我也哭了。就像过节似的,很隆重的。你明白吗?一个没有欢笑声,只是令人哭泣的节日。”
女孩哭了。海伦·拉戈娜莱也和女孩一起哭了。她们总是莫名其妙地一起哭泣,为了激情,为了爱情,为了童年,为了流浪。
海伦说:“我早知道你是个狂人,但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说我是狂人?”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就是狂人,我敢发誓。可能是因为你小哥,你那么爱他……他让你发疯……”
沉默。接着海伦·拉戈娜莱问道:“除了我,你还和别人讲起过你和你小哥的事儿吗?”
“和唐。有一次。那是一个晚上,在汽车里,在我们去布勒若的路上。”
“唐哭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睡着了。”
女孩停顿一下,接着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有一天保罗会去找别的女人,在永隆或西贡,甚至还会找一些白种女人,在街上,甚至就在谓公河渡船上。”
她们笑了起来。
海伦问起唐,问他们是否在一起做过爱。
女孩说:“他不愿意。我求过他好几次了,可他就是不肯。”
海伦哭了,她说:“有一天你会回法国的,我将孤单单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觉得我父母不想让我回答拉,他们不爱我了。”
沉默。海伦很快忘记了自己的命运。她又谈起爱丽斯,那个在壕沟里卖淫的女孩。她的声音很低,她说:“我没有全部告诉你……她还让人给钱,爱丽斯……很贵……她说是为了买一栋房子。她是孤儿,爱丽斯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她说她想要一个家,即使小小的,只要是一个家。爱丽斯说,有个归宿啊。她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女孩从来都相信海伦。她说:“我相信你讲的。不过可能不只是为了买房子她才让那些男人给钱的吧。既然他们常去,说明他们也很情愿了,这些男人——她让他们付多少钱?”
“十个皮拉斯特。一个晚上一次。”
“十个?不少了,对吧?”
“我也觉得……不过,我一点不了解这方面的价格。爱丽斯知道,她连卡蒂那街上白人妓女的价格也一清二楚。”
女孩眼里溢满泪水。海伦·拉戈娜莱抱住她,问道:“怎么了?是我说了什么错话啦?”
女孩冲海伦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谈起了钱,谈起了她生活中的不快。
她们拥抱在一起,吻在一起。她们就这样长久地拥吻着,沉浸在深厚的爱之中。
海伦又告诉女孩: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嗯,我也想干爱丽斯那事儿,她打心眼里喜欢。我也是,这很吸引我。我心里明白。说真的,我情愿卖淫也不愿去守着那些麻风病人。”
女孩笑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这儿没人不知道,就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你信不信吧。他们说把我们关起来是为了让我们毕业时能找到工作。全是假话。他们要把我们送到疗养院,送到那些麻风病人,鼠疫病人,脑膜炎病人身边去。他们找不到人去干这些事儿……唉……”
女孩笑起来:“你真的相信这些谣言?”
“我百分之百的相信。”
“你总是往最坏处想,不是吗?”
“有点儿。”
她们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不能让海伦·拉戈娜莱对爱丽斯讲的话产生怀疑。
女孩问海伦·拉戈娜莱,爱丽斯还讲了些什么。
海伦说爱丽斯认为这很正常,她说世上没有两个一样的男人。她说,这是一个很简单却无处不在的真理。有的男人的确出类拔萃,也有的男人非常胆怯。但最吸引爱丽斯的大多是后一类男人:他们和她说话时,像是在对别的女人说话,他们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她,他们用她不懂的语言和她说话,和她谈他们的妻子。也有这号人,还不少呢。他们辱骂她。也有人对她说他一生就只爱她一个人。”
她们笑了,两个好朋友一起笑了。女孩问道:“她有怕的时候吗?爱丽斯?”
“她怕什么?……”
“恐怖分子……疯子……谁知道呢,以前……”
“她多少还是有点怕的,不过在这个区域还是比较保险的,对吧?”
“倒也是。这都是白人说的,可他们从不来这儿。”
海伦盯着女孩看了好一会儿,问她:“你呢?你怕中国人吗?”
“一般说来……有点……不过爱上一个中国人,完全可能的。我心里也有点儿不安……我希望我一生就只爱保罗一人。”
“我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
海伦哭了,女孩把她搂在怀里,讲一些温柔的话。
海伦慢慢地变得快活了。她说她发疯地想对女孩讲同样的话。不过……
女孩不知道她还对海伦说了什么。海伦突然怕起来,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是她们之间那份被压抑的爱情,那份让她们越来越感到孤独的爱情,使她们无论是相守在一起或在什么地方约会时总觉得害怕。
去学校的路上。七点半。清晨的西贡。市政洒水车开过后空气出奇地清新,茉莉花香充满了城市——那么强烈,以至新来乍到的白人总是感到恶心,而过后,一旦离开殖民地就念念不忘。
女孩从里约特公寓走出来,朝学校走去。
在这时候,里约特街上空无一人。
女孩是公寓里唯一一个在西贡中学上二年级的。每天必经这儿。
故事将在这儿开始。女孩全然不知。
突然,在她前面,长长的人行道上,靠左边,停着渡船上的那辆汽车,那辆长长的、漂亮的、昂贵的、像大饭店的房间一样豪华的黑色轿车。
女孩没有立刻认出来。她站在那儿,站在汽车前,审视着。她认出来了。同时她也认出了他。她盯着他。这个似乎睡着了、死去了的满洲男人,那只手的主人,旅途中的那个人。
他似乎没有看见女孩。
他还坐在原位,汽车后座的右侧。
她发现了他,尽管她没有有意寻找。
司机也在他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背对慢慢地、看似漫不经心地穿过大街朝汽车走来的女孩。
对于女孩来说,这次街上的相会就是他们的爱情的开端,他们就这样成了她的小说里的情人。
她相信,她知道,就在这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凭着丁点野性,欲望激起的野性,理智被彻底粉碎了,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拦他们,他们成了情人。
也许她正在犹豫是否应该走过去,也许她没意识到她已经走过了他们之间相隔的大街。
她一动不动。她一步步走向玻璃窗后的他。停住。他们很快交换了一下眼神。
汽车反方向停着。她把手放在玻璃窗上。移开手,她送上双唇,贴在窗上。她等待着,双唇留在那儿。她两眼紧闭,像在电影里。
“就像在街头做一场爱,”她后来这样说,“就有那么强烈。”
中国人睁大了眼睛。这下,他也闭上了。
女孩走回大街的另一头。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走去。
她听出汽车悄悄地开走了,消失到天鹅绒般的阴暗街巷中。
中学。走廊里已没有学生。上课了。女孩迟到了。
她走进教室,说了声:“对不起”。
老师在介绍路易丝·娜倍。他不用她的绰号“美丽的小栎树”来称呼她。老师先讲了他本人对路易丝·娜倍的看法。他说他非常钦佩她,因为她是历史上少有的真正热爱诗歌的人。
老师说,当路易丝·娜倍去印刷厂交送最新的诗稿时,她总是让她的一个女朋友陪着。老师问同学们对此有什么看法。一个男孩说这是因为路易丝·娜倍胆小,怕街上有男人骚扰。一个女孩说她怕诗稿被抢走。而女孩说这两个女人,是那样的亲密,路易丝·娜倍根本不会想到是否应该和她在一起的问题,不管是送诗稿还是干什么别的事。
星期四下午。几乎听有的住校生都准备出去郊游。
她们穿过公寓大院,两人一排,穿着白裙白布鞋,束着白腰带,带着白布帽。
住校生一走,公寓就空了,中心大院内鸦雀无声。
公寓里一处僻静的地方,通向自修室和大门的走廊交汇处,传来两个女人的说笑声和舞曲声。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舞曲是一首传统的曲子,西班牙斗牛场上处决野牛时的巴索朵布来舞曲。舞曲洋溢着一种热情奔放的民族风情。
她们很少说话,除了教舞的时候。
她们赤脚踏在走廊的土质地面上。流行的超短裙,浅色的棉布上印着浅色的花朵图案。
她们非常迷人。不过她们对这一点并不在意。她们尽情地跳着舞。她们是白种人,她们不必参加为混血儿们安排的郊游——她们是白种人,尽管很穷——但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还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海伦·拉戈娜莱问女孩是谁教会她巴索朵布来舞的。
“我小哥。”
“他什么都会,你这个小哥。”
“嗯。”
她们一停止谈话,就是一片死寂。
海伦·拉戈娜莱说她开始爱上保罗了。
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父母把她留在这儿,她对学习一点不感兴趣,一点也不。她说其实她父母是知道的,她们只是想设法摆脱她。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她真的不知道。
“一想到还要在这儿呆三年,我就受不了,我宁愿去死。”
女孩笑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受不了呢?”
“自从你遇上了那个中国人。”
沉默。女孩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就是说,有三天了。”
“嗯……我以前就感觉到了,只是没这么强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我对你说谎了。我开始想你哥哥……晚上……”
她们在阴凉处,她们还在跳舞。太阳从高墙窗口射进来,就像照进监狱一样。高墙是为了防止男人强行闯进公寓。墙角的阳光下躺着她们脱下的鞋,乱糟糟的。
那天晚上在厨房外边唱印度支那民歌的一个男孩穿着白衬衫靠墙坐在地上。他注视着她们。他像被自己的目光钉在少女们的身上。这两个白皮肤少女在为他一个人跳舞。不过,她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海伦·拉戈娜莱问女孩:“你会和中国人做爱吗?”
“会的。我想。”
“什么时候?”
“可能就过一会儿。”
“你很想他?”
“很想。”
“你们有约会?”
“没有。不过都一样。”
“你相信他会来?”
“嗯。”
“他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你?”
“我也说不清。你怎么哭了?你更喜欢以前那样?”
“那倒不是。打从放假以来我就一直想你小哥哥,他的皮肤,他的双手……你不是跟我讲起过有关他的梦吗?我有时在夜里也呼唤他的名字。有一次……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知道吧,就这么回事。”
女孩接过海伦未讲完的话:“……有一次你真梦见了他。”
“是的。我当时撒谎了,可你一点也没觉察出来……一点都没在意……”
沉默。女孩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吧。”
海伦抱住女孩,把脸藏在女孩怀里,说:“我想跟那些和爱丽斯一起的男人呆一次。就一次。我一直想告诉你。”
女孩压低噪门吼道:“不行,他们有病。”
“会死的吗?……”
“当然。我大哥就得过。他当时全靠一个法国医生,否则……”
“那,我怎么办呢?”
“你等着回法国吧。或者你就逃回答拉。呆在那儿,再别出来了。”
沉默。
“我想所有的男孩,从墙角的那个到学校的男老师,还有中国人。”
“倒是不假,整个身子像着火了似的,着了魔似地只想这事……”
沉默。
她们互相对视。
女孩泪光闪闪。她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实在太难讲出口了。不,我一定要对你说。我第一次产生欲望,是因为你。那是你刚来的那天。你从浴室回来,赤裸着身子。我当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不敢相信上帝能创造出这样的女人。”
女孩推开海伦·拉戈娜蒂。她们又互相凝视着。海伦说:“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美到何等程度?”
“我,不知道……呵,我应该知道……我母亲是个大美人。自然啦,我不会太差。对吧?不过人们夸我时似乎是为了说别的东西。比如说我并不聪明……总之,我看得出他们脸上的恶意……”
女孩笑了,把嘴轻轻放在海伦唇上,她们亲吻着,海伦低声说:
“你才美呢……你知道吗?我连在镜子里正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太美了……你害怕了。”
厨房的小伙计还在欣赏两个法国少女的舞姿。她们此刻拥吻在一起。
音乐结束了,舞也跳完了。
寂静的倦意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公寓。
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声。少男少女拥到窗口。列隆·波莱停在学校大门口。列隆·波莱的司机在车上。窗帘挡住了汽车的后座,像一辆囚车,人们看不见车内囚犯的面孔。
女孩光着脚走出来,手里拎着鞋。她走向汽车,司机为她打开车门。
他们紧挨着坐在车内。他们并不对视。他们有点不自在。他们在等待着开车。
司机接到命令,立即起动。汽车慢慢行驶在城区,穿过人群和自行车流。
他们来到瀑布公园,汽车停下。女孩不动。她说她不喜欢这儿。中国人并不强求,叫司机开回去。
女孩依偎着中国人,轻轻地说:
“我想去你家。你知道的。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中国人紧紧抱着女孩,说:“恶作剧心理。”
她就这样依偎着他,头埋在他身上,说:我又想你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想你……”
他告诉她不应该说这些。她发誓,说再也不了。他却说他也想她,一样地强烈。
又回到唐人区。
他们也不看窗外。偶然他们也向外看上几眼,其实他们什么都已无心看了。
他们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对方,接着,他们又垂下眼脸。他们就这样闭着眼,一动不动。不需要用眼光去寻找,对方已经存在了。
女孩说:“我想你都想疯了。”
他说他知道,因为他也一样。
他们的目光转向窗外。
唐人区的老式有轨电车发出很大的噪音。噪音让人想起战争年代,想起破破烂烂的旧式武器。电车声嘶力竭地驶过。震耳欲聋的声音。孩子们一群一伙地吊在车门上,有的爬到车顶上。车厢里,女人怀抱手舞足蹈的婴儿。车两旁吊满鸡笼、水果篮子。电车失去了原来的面貌。
人群走远了。
出奇地宁静,噪音显得那么遥远。没有了黑鸦鸦的人群,女人们不再东奔西跑,她们显得悠闲自在。在印度支那到处可见的一条简易楼房小巷,街上有几处喷泉,路两边是遮阳长廊。巷内既无电车也无商店。泥土地。阴凉处摆着一些土特产。城区的噪音越来越远。远得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郊区的小村子。就在这儿,在这个小村子里,在这条长廊下。
一扇门。他用手推开。一片昏暗。
室内意外地简朴,没有家俱,更无情趣。
他开口了,说道:“我没动这儿的东西,原来在的,我都留下了。”
她笑了。她说:“可什么都没有呀!你看看……”
他扫了一眼,低声说倒也
女人永远不会拒绝自己喜欢的男人,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人会被人欺骗,因为女人太凭直觉。夜色里船中弹奏着的钢琴曲,她痛哭的,是那后知后觉的爱情。叹~
不知为什么总对越南有种莫名的向往和冲动包括那些热气腾腾的电影画面
首先,为梁家辉年轻时候的肉体点个赞,令人血脉喷张。其次,喜欢女主在里面的言行举止,不卑不亢,轻柔优雅,值得借鉴模仿。另外,据说杜拉斯一开始相中的是阿加莎,只可惜年龄不符。喜欢几个片段中快速剪辑的大特写,光线到位,情感到位,是一部让人看了非常动情的电影。
珍·玛琪单薄性感的背影。那是孩子般的性感。与原著太相符了。
走过一座城,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佯装平静地说再见。无论是西贡、印度洋还是巴黎,也无论是新德里、爱丁堡还是波士顿。时隔多年,斗转星移,故人已去。人世多变,世事沧桑。可却仍有一个中国男人,默默惦记她几十年,直到生命的尽头。情人不是妓女和荡妇,情人只是在俗世之外开拓的天真幻想。
她两次在屋子里面给植物浇水,那些植物,就像这个男子,长年在阴暗中没有生气的呼吸着,等待着女孩的滋润。告别的时候,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样子,很容易就联想到那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日后会怀念这个下午,即使你已忘掉我的长相,我的名字。”
每次看这电影,都想立马奔到越南去看湄公河.
最后一段梁家辉暗送小女孩的那段,特别有感触。其实也不是觉得有多伟大的爱情,就是觉得对于梁家辉来说,很多东西都过去了。开到荼蘼花事了,有这个意思。反而是法国小女孩,她的人生在面前一一展开。她哭是她的天真和纯真一去不复返了。这个故事讲的是逝去,明明知道要逝去而聚在一起的那种情绪。
不同文明的交融总是会产生出另一种奇妙的文明。像很多的日本动漫作品也是如此,世界观价值观的互相渗透让它们受人吸引。
想当年姐姐我还是可以在线观赏梁家辉的屁股的,如今这世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ˊ_>ˋ。
梁家辉的屁股不见得比外国人差
这一世为这一段情所伤,便再没有痊愈的机会
床戏把握得太棒了,比色戒好了不知道多少
1. 原来,承认因为钱比承认因为爱 更伤白人的自尊。因人种而傲慢,太悲哀。2. 那枚戒指承载的分量,她配不上。最珍贵的,定要给最具慧眼慧心的那位;被懂与被珍爱,才是归宿。3. 再一往情深的爱恋,有时也无往。失去了才觉悟,除追忆外再无意思。4. 梁家辉的演绎很既细腻又性感。
哈哈哈哈童年时期的我居然看过尺度这么大的电影😂可能小时候不太懂,现在大了,知道女主的设定是十五岁,有点接受不了。
进来看到评论说梁家辉穿白西装像汉奸,竟然无法反驳,一语中的……
闷死了,不好看,梁家辉的屁股好看。
最后轮船开走时,黑色房车的出现是整个电影最感人的画面。
“时隔多年以后她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有些颤抖,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唤起了体内某种遥远而陌生的共鸣感,让我在电影结束之后仍旧止不住久久地抽泣。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一个男人主动向我走来,介绍自己,那是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你很年轻,大家都说你美丽极了,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你现在这张饱受摧残的面容比年轻时娇嫩的面孔更让我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