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罗曼蒂克消亡史》大概是12月院线最会吊胃口的新片了,几款预告片藏得严严实实,除了是民国年代发生在上海的爱恨情仇,几乎没透露任何细节信息。之前看网上有个帖子分析解读了半天,说得有模有样,看完电影一对照,全猜错了。
这是一部很需要后期解读、也很容易被过度解读的电影。还好映后有跟导演程耳一小时的交流环节,澄清了很多本来可能误会的细节。比如片中上海话里掺杂普通话,是因为沪语本身无法发音,起初我还以为跟很多浙江方言一样,普通话都可以用白话念呢,原来导演并无深意。 所谓罗曼蒂克的消亡(英文名直译是“被浪费的时间”),在片尾呼之欲出,指代一个时代的告终。故事跨度从1934讲到1949年,消亡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如今越来越多的影视作品把背景放在民国,银幕和荧屏上演着一场场盛大的民国时装秀,供人舔屏并追忆着。
但归根到底,这些作品多是把现代戏改头换面搬到民国,为图个创作自由,很少有将这个时代和它的独特风情作为叙述本体的,因为那样一来,反而容易犯禁。从这一点来说,《罗曼蒂克》是有勇气的作品,程耳也是个有追求的电影人,他要讲的就是那个时代和那时的人。 虽然被刻意打乱了时间次序,并藏起了很多过渡情节供脑补,《罗曼蒂克》并不是一个难懂的故事,或者可以说,它是很多个互相有关联的小故事组成的集锦,这里有心狠手辣的黑帮大佬,随心所欲的交际花,作风古怪的车夫,遭受冷落的姨太太,婚姻破碎的电影皇后……他们合奏了一曲交响。
那真是一个值得我们缅怀的时代。那时候讲究仪态的优雅而重于生命,人跟人的交往保持着距离和分寸感,人人都有高度的情绪克制,在最震惊的变故面前也绝不失态,并且做什么都不失一份仪式感。 通俗来讲,就是整部片的逼格很高,这份高逼格,跟主题是相得益彰的。因为对逝去憾叹,更需要放大放慢了来品味。只见有身份老大姨太影后是这样,开车的、跑腿的、甚至中枪就死的龙套,也是这样。
吃个饭,谈个判,杀个人,甚至搓麻将喝茶闲聊天,都感觉是端着的,时刻有社交礼仪在支撑。他们呼吸的每一口气,走的每一步,直到死亡降临的前一刻,都要浸在端庄静好里。 这大概是死者篇幅占比最多的电影之一,因为那些画面都经得起端详,值得停留。有时候逝者的特写在银幕上十几秒,也有时候一个镜头摇过去,满屋子横七竖八躺得很讲究的尸体,让人脑袋里一下子蹦出暴力美学四个字。
程耳的作品不多,从1999年的《犯罪分子》,2007年的《第三个人》,2012年的《边境风云》,再到这次的《罗曼蒂克》,每一部都是亲自写剧本亲自导演,每一部都要打磨上好多年,每一部也都有着同样浓烈的个人特色。 他是个实打实的作者导演,跟如今华语圈里许多什么热就拍什么的工匠,是天平的两端。在如今的中国市场环境里,这样执拗的从业者是稀缺的,值得保护和推崇。往大了说,自有电影以来,真正的电影艺术大师,也只可能从这个群体中诞生。
程耳的上一部作品《边境风云》给我的印象很深,那种“人人寡言高逼格”的叙事风格,跟同类型的国产犯罪片截然不同,让人欣喜。而民国黑帮题材,与之更匹配,可以玩得更嗨更溜。对那个似乎遥远而不太远的时代,当代人存在一种规矩森严的想象,去年徐浩峰导演的《师父》也迎合了我们这份想象。
不敢说所有人身处其中都会舒服,但呈现在视觉银幕上确实醒目。大量精确的对称,均衡完美的景深,各种华丽的三等分,每个角色都能在银幕正中央大放异彩一段,每个两人对话场景都是悠长而布满张力的重头戏。这哪是电影啊,这是为强迫症专门准备的影像艺术展啊,太享受了! 直到影片的最后一刻,对不起,帽子摘了,手举高搜身,画面的神圣感一下子崩溃了,他们典雅自持的仪式感,也跟罗曼蒂克一样,烟消云散了。导演很聪明地没有在这一段多停留,葛优举起双手,字幕也随之出现,一份恍然若失的惆怅溢满了银幕,一个时代终结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无论你曾叱咤风云还是默默无名,都难逃蝼蚁的命运。
这不是你经常能在院线看到的华语片,独特的风格使得每个人都难免对此浮想联翩。我去的那一场映后交流,观众发言五花八门,有人说,谈判戏一定有《教父》的灵感,有人称它是一部《花样年华》风格的《美国往事》,还有人指出跟《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相似之处。 至于我,首先想到的是昆汀的《无耻混蛋》(很巧的是看同档期的另一部片也想到了它,但愿不是我太迷恋昆汀的缘故),主要源于拼盘式的卡司构造,以至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次之分。
作为卡司头牌戏份丰沛的葛优、章子怡、浅野忠信,在很多重要事件中也是缺席的,另一方面,童子鸡小哥、影后的烂演技丈夫,甚至跟交际花共舞一曲就消失的某客串大牌,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注意力。某一时刻里,他们都是主角。
林林总总的大小人物,拼出了一幅乱世里的华丽众生相,很多角色的命运是被悬置的,但时代的面貌完整了。映后还聊到了片名的甄选,可惜没轮到发言,否则我一定要说,如果不是《黄金时代》这个片名让人用过了,拿来给这片真是再合适不过呢。
《罗曼蒂克消亡史》是第一部令我情不自禁连看两遍的神作。第一遍我只看到“消亡”,第二遍我才深深地体悟到“罗曼蒂克”。
先说说杜江扮演的童子鸡。他一出场就很呆萌,是和王传君扮演的同伴在茶楼包厢外吃点心。
据童子鸡的扮演者杜江说:“我和王传君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说早晨拍戏有点晕,先吃点饼,杜淳在来的路上就买了三个饼,摄影师在对机位,我们仨就在边上吃饼,导演说吃饼不错,就拍吃饼吧。”
于是就有了两个马仔在包厢外吃饼的温馨小细节。而屋内是日本妹夫与赵宝刚扮演的工人领袖在谈话,内容亦是恶趣味的闲扯八卦,讲送菜的小张是如何耍滑头错过了美好姻缘,不得不娶了个又丑又穷的老婆。
八卦讲完笑完,画风陡转。赵宝刚扮演的工人领袖,为了起义闹事唯恐天下不乱,因而绑架了三十几名工人来扩大罢工事端。面对日本妹夫的逼问他拒不承认,面对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好言相劝,他面不改色地以太太和母亲的名义发誓此事与自己无关。
而久经江湖的帮派大佬也有自己的一套。杜江与王传君扮演的两个马仔,这边厢温馨地在包厢外吃饼,那边厢便来到工人领袖家中,斩落了他情妇戴着玉镯的纤纤玉手,还不忘装在锦盒里,体面地给他送过来。
在赵宝刚被吓得招供签字之后,两个马仔将他送去郊外毁尸灭迹。起先的画面也十分温馨趣致:坐在副驾的王传君回头与杜江闲聊,旋即聊到杜江在老家的相好。在得知杜江快满二十岁却还是“童子鸡”的时候,王传君惊声怪叫,言之凿凿地提起他学医的表哥说的“二十岁之前一定要把东西拿出来用一用,不然就不好用了”——然而他那表哥虽然学医,却竟只是个牙医。这一段实在令人莞尔。
然而镜头一转,却是工人领袖赵宝刚被打得一脸青肿,双手绑在头顶,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盯着他们看。像这样残酷而充满嘲讽意味的黑色幽默,贯穿了整部影片。
杜江扮演的这个刚刚由老家进城、未经世事的纯良“童子鸡”,照理说,在暴力与血腥面前应当是怯懦的。然而当他们将赵宝刚扔进土坑后,赵宝刚悲凉的一句“我有个儿子,和你一边儿大”却丝毫没勾起他的恻隐之心。纯良的童子鸡举起锄头,恶狠狠地一下接一下敲在赵宝刚的脑袋上,鲜血飞迸。杀完人之后他一跃跳上土坑,连王传君都看得傻眼,夸他将来要成大事。
属于童子鸡的下一场戏,是在日本餐馆外面。里头是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带领心腹与日本人生死交锋,在屋外候着的两个小马仔却依旧在无所事事地嬉闹。据演员王传君说,这原本只是他和杜江等拍戏时无聊的互动,导演看了却觉得有趣。
于是便有了两个小马仔站在夜色下,讨论谁的脚更大。王传君得意洋洋地说:“脚大,‘家伙’大——表哥讲的。”杜江无奈:“你的世界里只有表哥和‘家伙’啊?”王传君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还有女人。”
旋即,当了叛徒的帮派二哥张先生开车来扫射,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王传君听表哥说过“童子鸡不能投胎转世”,于是本能地挺身为杜江挡掉了大部分的子弹。
死里逃生的杜江从血泊里爬出来,拿着王传君留给他的钥匙,来到了妓女的屋里。这边厢妓女清晨睡醒,见到满身血污的小男生坐在自己房门口,却也不惊不乍——在那个动乱年代委身风尘的女人,恐怕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离奇的画面。似这般死里逃生还要来找她的男人,带给她的趣致大抵远胜于惊恐。更何况,擦净血污,还看到他生得那样一张清纯好看的脸庞。
镜头一转已是多日之后,杜江伤也养好了,两人对坐在餐桌前,显然关系早已不一般。霍思燕扮演的妓女冷冷地说着话,却分明是在克制感情。她叫他回老家去找他的相好结婚,他却说他再也不回去了。
笨嘴拙舌的他只知道说自己是“弄上瘾了”——或许这是“我爱上你了”的另一种的表达方式吧?旋即,他竟胆敢大声地朝她做下承诺:“你不要再做事了,我养你!”
这一刻,大概是这个清纯的小马仔,此生罗曼蒂克的巅峰。
导演说,这部片里有太多罗曼蒂克的“消亡”。他想保留一点点美好的东西,所以故意留白,让马仔和妓女的故事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不再交代消亡的后续。
然而倘若去阅读原著,便可以补齐后续——所有的温存,终究还是要消亡的。
这世上的人分很多种类。很多时候,即使他们在互相配合着做同一件事,他们的需求却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流氓大亨的脑子里是施恩望报的忠义,而姨太太的心里却是温柔缠绵的牵念。
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始终也没有把阿娇扮演的姨太太,太过牵挂在心上。开头夜晚与梅先生的饭局,他就不愿带她出席,引起了外宅管家张妈的不满与冷嘲。当他问阿娇是否不满时,阿娇却恳切地保证:“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爱一个人的时候,大概内心就是这样柔软,怎么也舍不得对他生气。平素分明是在社交场合应对黑白两道都游刃有余的老江湖,到了自己的男人面前,她却软糯得像是一滩水。
我起先还道这亦不过是阿娇身为姨太太的惯用姿态罢了,后来才发觉,一个人能在另一个人面前,做到这般的温柔顺从毫无怨言,多半还是因为有情。
在陆先生被日本人灭门而不得不逃亡香港之后,身居外宅逃过一劫的阿娇,在波谲云诡的大上海过得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几年后,陆先生半夜打来电话,不过传达一句公式化的指令,请她弄个通行证,方便杜淳扮演的杀手回来刺杀叛徒二哥。
命令传到,陆先生便毫不迟疑地挂断电话,徒留阿娇颤巍巍的一句“侬好勿啦(你好不好)”的问候,轻轻地响在深夜寂静的房间里。
陆先生是百花丛中过的老江湖,除了有家庭有儿子之外,还与章子怡扮演的交际花一直保持暧昧纠缠不清。阿娇扮演的姨太太,对于他来说,大概不过是一个受了他恩惠与荫蔽的小女人,平日里身边需要个女伴,带上她也无可无不可。
他对她至多是意存怜惜,她对他,却是关切到以死相报。
这个姨太太的角色让我想起王晶的商业片《大上海》里的阿宝:那部影片同样是以旧上海流氓大亨杜月笙为原型,也同样塑造了一个痴心奉献的妻子。里面的阿宝为了保护丈夫而不惜委身贼人,最后亦为了拯救爱人而牺牲了性命。令我最为动容的,莫过于阿宝那一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帮人一直欺负我老公。”
在别人眼里,你是叱咤风云的枭雄。在她眼里,你却处处都需要她来保护。
阿娇最后亲自出现在了火车站。杜淳叫她赶紧回去,她非但不听,还主动叫住了匆匆行过的二哥,并亲自掏枪行刺,试图为自己爱的男人报仇雪恨。
也是多亏她转移了注意力,兼且杀掉了许多马仔,这才为杜淳争取了时间,将二哥一枪毙命。
可是满身弹孔的她,鲜血淋漓的她,当真能换来金主陆先生的一个深情的凝眸么?
或许,这世间的罗曼蒂克,果真要足够绝望,才能足够凄美吧。
这部片中历史典故影射太多,到了袁泉扮演的影后吴小姐这一节,尤其明显。
影后吴小姐与高官戴先生的一段风流韵事,明显是在影射近代赫赫有名的影后胡蝶,以及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
很早以前我看到戴笠与胡蝶的故事,便忍不住啧啧称奇。因为这绝对不是一个高官垂涎影后美色而迫使其就范的猥琐故事,却是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深深吸引之后,所做出来的认真追求。
他一直在谋求的,其实是她的心。他追求她的目的不是简单地玩玩,而是希望能迎娶她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权色交易原本并不稀奇,高官包养影星也很常见,然而像戴局长这样一片赤诚经久不改的,却是极其罕见了。
当时局势如此动荡,人人朝不虑夕,戴局长身为军统特务首领,身居要职,肩负着党国的安危,却还能抽出空来,认认真真地找喜欢的人谈个恋爱。这本身就已经浪漫到不可思议。
其实现实中的胡蝶与丈夫潘有声感情甚笃:胡蝶在与初恋情人林雪怀解除婚约不欢而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烦闷消沉的情绪中。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在舞会上结识了潘有声。两人一个情伤未愈、一个稳重风雅,彼此的感情是细水长流慢慢发展的。在相识四年之后,二十七岁的胡蝶终于披上了嫁衣。
此时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日本人的侵华动作日益明目张胆,还试图拉拢胡蝶、梅兰芳等知名人士来为他们站台。就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树大招风的影后胡蝶,面临家当被打劫、丈夫被抓走的遭遇,这才不得不求助于位高权重而又精于此道的戴笠。
然而这部影片中,却弱化了时代的作用,将胡蝶与潘有声的感情处理得更加戏剧化,将这段情感的起因与结果,都归结到了个人因素上。
许多人看到袁泉扮演的吴小姐,对吃软饭不成材还出轨的丈夫百般包容忍让,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想不明白这样优秀的女人怎么会看上如此不堪的男人。
事实上,一段感情能带来的伤害,必定和它曾带来的欢愉成正比。吴小姐能够做到那样一心一意的奉献,必定是这个男人之前给她带来过同等程度的快乐与温暖。
温存旖旎,在无聊现实的消磨下尚且不堪一击——更何况是在那遑遑乱世?
影片中没有向我们介绍吴小姐夫妇是如何建立感情,却是一上来便以“消亡”入手,让我们自行脑补他们曾经的“罗曼蒂克”。
身为影后的吴小姐,比她那身为蹩脚演员的丈夫,要更加懂戏。在他们二人合演的电影里,丈夫下毒杀死了妻子,下毒过程中丈夫一直在心虚手抖。拍摄前,她教导丈夫说:“你应该认真地做这件事,你应该理直气壮地杀掉我。”因为她认为,丈夫在下毒杀害自己时,心里并不觉得做错了,所以此时不应该心虚。
而真正拍摄的时候,导演却教导她丈夫,在这场戏里,丈夫应当是情绪起伏,内心“波澜壮阔”,所以他就应该要心虚手抖、不断回头看。
待至到了现实中,当吴小姐面临强行被包养的威胁,她那庸懦的丈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保,接受戴先生给他的稳定优厚的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出了自己的妻子。当吴小姐绝望地说:“你知道,你一离开上海,我就要搬到戴公馆去了。”他却大言不惭地说起甜言蜜语:“没关系。你知道,无论我身在何方,我这颗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相信你跟我是一样的。无论你在哪里,你那颗心也永远跟我在一起,对么?”
吴小姐忍不住苦笑出声。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夫是个糟透了的演员,但刚才这两句台词却说得漂亮。
她丈夫站起身来,无声的眼神里仿佛藏着一些说不出来的话——也许,是一直欠她的一句“对不起”。
那一刻我分明觉得,他对她,也是有情的。
然而这世间的深情往往如此:说得出口的,大都不过是些动听却讽刺的台词,说不出口的,才是足以蔓延一生的心结。
当丈夫朝吴小姐微微欠身礼貌而去,吴小姐呆坐原地喉头梗塞。随着冷漠的关门声响起,镜头给了吴小姐一个漫长的特写。她比预想中的要冷静,眸中雾气一敛,便低下头来,望着戴先生托王妈送给她的那枚钻戒。
戒指上硕大的钻石闪闪发光,于她而言,其意义却恰如她演过的影片里,丈夫给她放在床头的那一杯掺了毒药的水。
爱人对你的每一分伤害,往往都是理直气壮的。他不会愧疚,也不该愧疚。而你,在每一次含笑饮鸩的时候,心中亦谈不上什么波澜壮阔,反倒冷静平和得不可思议,甚至还会微微地感到几分满足。
因为你早经知道,这才是人生啊。
影片一共将时间轴倒回了三次,选择的都是不同的视角。第一次倒回,是在葛优扮演的陆先生被灭门之后,时间倒回到三年前,镜头锁定了美艳的交际花章子怡,和她的舞伴钟汉良。
正当二人肢体交缠情到浓处,葛优扮演的陆先生闯入屋内,吓得钟汉良猛地后退欠身。
葛优说自己是为老板来当说客,而章子怡的角色则是他老板刚刚离婚迎娶的新婚妻子——这一段彻底佐证了我对于历史的索隐猜测:葛优扮演的陆先生是影射上海滩出名善做人的流氓大亨杜月笙,而他的老板、倪大红扮演的王先生,便是影射杜月笙的师父黄金荣。
历史上的黄金荣,一生中做的最愚蠢的决定,莫过于为了自己名下“共舞台”的台柱、名伶露兰春,而与处处提携照顾他的结发妻子林桂生离婚。此后他一生的霉运也是由此而起。然而这部片中弱化了黄金荣的贪财、好色与短视,却将王先生塑造成了一个十分体面的绅士。
你出轨,我丢了面子,我便让人把你请回来;你不愿回来,我便以利相诱,让你去演你最垂涎的影片。你又和男影星搞到一起,还与我的手下有暧昧,令他为你出面求情——好,我不揭破,但我成全所有人。我送你们远走高飞,我给你些钱让你好好生活。
一个男人能将风度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毫无可指摘之处了。
最有意思的是,王先生还对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叮嘱道:“以后这事谁都不许提。谁提,我骂谁!”
这位黑帮老大实在是太过可爱。即使是“戴绿帽”这种在中国男人看来是万年笑柄的丑事,他也不会好勇斗狠地对议论者用一个“杀”字。这种时候,反应越是过激,便越被看作是丑态。反倒越是轻描淡写,倒越突显出难言的名士风流。
章子怡扮演的交际花,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天生的花痴、十三点、狐狸精。她对暧昧气氛的把握十分敏锐,这大概是一项天赋。因而她一生被男人宠爱着成长,叱咤风云的黑帮老大为了她说离婚就离婚,八面玲珑的流氓大亨为了保她性命辗转难眠,舞蹈教练与影帝也都为她乱了方寸。
她说人生没意思,叫陆先生索性替老板杀了她,那是因为她吃定了这些男人都舍不得。
王先生这乱世枭雄,却是难得的怜香惜玉。更难得的是他活得敞亮,不单只自己心存仁善,更有一种凡事看破不说破的人生大智慧。也难怪那些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个个都对他心悦诚服。
王先生对情妇的放手,已然不是我国传统直男癌那套“女人如衣服”的故作不屑,却是一种带着尊重、愿君安好的坦然豁达。
如果你想驯服一只鸟,那么你就打开笼子放它走。倘若它还会飞回来的话,那么它就是你的了。
倘若它再也不回来,那也没有关系啊。
起码你可以相信,在你放手的那一刻,它一定是快乐的。
终于写到男女主角了。
其实这部影片是一部群戏,众生万象,每个角色都描摹得丰满深刻。然而存在感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对,始终还是浅野忠信扮演的日本妹夫,和章子怡扮演的交际花。
关于日本妹夫的间谍身份,导演程耳这样解释:“因为在那个年代的上海,包括武汉、南京,日本人是非常处心积虑地在准备战争,渗透了非常多的日本人。他们从小在中国长大、生活,其实那些看似日常很生活化的小生意人,很多都是日本人的间谍机构。”
日本妹夫的人设充满了矛盾,却又有种异样的宁静和谐。开头的他穿着长衫说着上海话,跟所有寻常上海人一样,吃着小笼包,泡着澡堂子,不与日本人来往,还与身为帮派首领的大舅子一同杀伐决断。
镜头一转,他却又出现在一间精致的日料店,作标准日本人的装扮,手法娴熟地切生鱼片烹调日餐,连温声细语地嘱咐跑进屋里的小猫不要抢他的饭吃,说的也句句都是日语。这时的配乐轻柔和缓,恰如画面所透露出来的脉脉温情。
第一遍出现日本餐馆的场景时,有个镜头一闪而过,是妹夫烹制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饭菜,一转眼便端走了一份,自己则闲闲坐下来吃另一份。
那么他端走的那一份饭菜,又上哪儿去了呢?我几乎要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另一边,章子怡扮演的交际花在一堆男人之间游刃有余,最终与韩庚扮演的影帝相遇成鸳侣,还获得了黑帮老大丈夫的成全,派人开车护送他们私奔至苏州。
被派来护送他们的人,恰恰是陆先生的日本妹夫浅野忠信。
而这个男人,偏偏也是喜欢她的。
浅野忠信对章子怡的喜爱程度,一点也不比上述的其他男人浅。一条手帕,便很能说明问题。
最初章子怡接演《花好月圆》后,在餐桌上兴致勃勃地谈起导演老是莫名其妙对着她掉泪。席间她的白色手帕掉落在地,坐在一旁的日本妹夫不声不响地替她拾起,并叠好了轻轻放回她的旁边。
当一个人对与你有关的所有情况,都能作出异常敏捷且自然的反应——那只能说明,这个人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这条手帕,也成了后文中的重要线索。
那是在日本妹夫临时起意,当着章子怡的面开枪杀死了她的情夫和司机,并狠狠强暴了她之后。第二天,他在麦田里刨坑埋尸,她起先是想开枪杀了他,最后却下不了手,只是递了自己的手帕来,让他擦净自己身上的血污。
当章子怡熟睡在后座时,男人将染血的帕子揽在怀里,沉默地坐了许久许久。那个画面令我蓦然心惊:难道他对这个女人,并不单只是情欲,还有……爱?
随后的几个场景验证了我的猜想。
在日军大规模侵华之际,接到新任务的妹夫与搭档商量,要杀掉章子怡灭口。他把她摁倒在地试图掐死,却在关键的一刻放手而去。
她拼命地喘息求生,然后越过一道道的门逃生,仿似一个人历经轮回而涅槃重生,三魂七魄却难以保全——这一段的画面切割与光线设计,都极具美感与禅意。
在放过章子怡之后,有一个镜头,呈现的是这个日本男人将自己隐匿在黑暗里。
我们只看到他双眼含泪,仿佛无限隐忍。正当我在猜测他此时在想什么的时候,镜头一转,却是他当年杀人埋尸时,章子怡站在金黄色的麦田里,小心翼翼地为他递来手帕。
原来如此。因为他想起曾经她放他一命,所以今朝,他亦放过了她。
那片染满血腥的金黄色麦田,或许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据导演程耳说,日本妹夫杀死情夫与司机、强奸交际花,并非是谋划已久的行为:“我作为观众之一,我不认为浅野是处心积虑的,他是临时起意。第一,装满士兵开往前线的军车刺激到了他;第二,子怡戴的耳环正好是朵樱花,所以正好是这两点刺激到他作为一个长期的卧底,他的内心产生了波动。”
他们迎面碰到军车而不得不避让,刺眼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让人有种被居高临下的受屈辱感,尤其是对隐藏了军人身份的浅野来说。同时,章子怡戴的耳环图案,正好是象征着大日本帝国的樱花。
作为一个长期伪装自我的卧底,他明知开战在即,自己定然也是朝不虑夕,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此时他一时欲念作祟,便放纵自我,做了件大大出格的事。
即便是一个多年来将自己完全伪装起来的人,也并非生来便是我们想象的禁欲派,他也有想放纵七情六欲的时刻。因此,在放纵过后,他或有意或无意地,把自己的手枪留在了车上。当章子怡举起枪试图杀他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命全权交到了她手里。
杀就杀吧。
如果她真的扣动扳机,那他便也不用再活在隐忍与谎言里了。那倒也是一种痛快的解脱。
或许章子怡也知道,杀了他,会比不杀他,令自己更难活下去。于是她放过他,还任由他将自己带回日本餐馆的地下室,将她改造成日本女人,终日囚禁起来——直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原来最初的最初,那无端消失的一份饭菜,是送到地下室给了性奴章子怡。
许多人都在讨论影片中那段吃饭与做爱不断交替出现的镜头。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饭与做爱,恰恰是人活于世,能感知到自身生命力的,最不可或缺的生命体验。浅野忠信在这种行为里得以喘息休憩,找回自己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件工具的些许温度。而章子怡,却恰恰也是在这种行为里彻底被摧残精神,沦为了一件没有灵魂的工具。
作为一个花痴,从前她与每个男人调笑时,浑身都灵动得发颤,四肢百骸里都是欢愉。而在与浅野忠信每一次做爱的过程中,她的表情却永远都木然之极。
当日军在菲律宾节节败退时,浅野忠信满身污脏坐在废墟里,依旧吹着口哨,仿佛还是那个在上海卧底时伪死的自己。他仿佛是对着某个人,情真意切地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从来没有希望战争结束,从来没有希望能够活下去。现在我却想活下去。你能去帮我找到儿子么?把他们带到日本的横滨,我在那里有房子、有土地,可以种庄稼养活你们。等着一切结束之后,我会想办法去找你们。”
这番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浅野说话时望着镜头,分明是对他说话的对象怀着极大的温柔与深情。然而镜头拉远,偌大的战场上只有死尸与苍蝇。他含情脉脉地看着的方向,竟是空无一人。
是了,是了。
这一刻还活在世上的,唯一还能令他对现世安稳有所寄望的人,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美国大兵嘲笑这群投降的日本人是“愚蠢的猴子”,说他们前一秒还不顾生死地要拼命,后一秒便无条件投降,还给自己修起了战俘营。日本大军三十万之众,而上岛的美国兵不过一千人,所以美国人想不通,怎么他们就这样投降了呢?
美国人在二战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作壁上观大发横财。后来是因自己也遭到侵犯,这才中途加入战争,进而扭转了局势。作为一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他们怎会懂得多年鏖战的苦?他们又怎会懂得,这种积累量变最终到质变的绝望和软弱?
其实不是不可以继续战斗下去,只不过投降的人恐怕大都像浅野一样,突然有那么一刻,野心烟消云散,本能的求生冲动盖过了一切——他们突然之间,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只是想回家去见见自己牵挂的人。
我不禁想起浅野的那个死在上海的,对一切懵然不知的妻子。
在被灭门的当天清晨,浅野的妻子正在絮絮地抱怨自己的腰变粗了,明天要去做件新旗袍才好。浅野却知道,眼前的女人再也没有明天了。
于是他伸手将妻子揽在怀里,隐忍的愧疚酝酿成澎湃的情感,使得他开始亲近她的肉体。妻子娇嗔着唤他疯子,叫他停下来。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愧疚,便在这些突如其来的温存里,戛然而止。
他在明媚的阳光下伸手抱起两个儿子,一切看似静好如初,实则却已到了命运的岔口。
后来的镜头,两次闪回到他妻子趴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惊愕的脸,也与浅野后来表现出的一切病态的情感,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比照。
最后浅野终于被引渡出了战俘营,由他心爱的女人亲手射杀而死。
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带着心腹杜淳、故人章子怡,以及自己的两个外甥来到战俘营找浅野复仇时,有一个细节很是精妙。
当浅野走入房间,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这与影片开头,他们帮派的人逼供赵宝刚扮演的工人领袖,是一模一样的配置。
虽然这一回让浅野签的是引渡同意书,但这同样的形式,不得不说是刻意为之。这既是一种对仇人的恶意嘲讽,却也是一种对帮派传统的致敬,冷嘲之中亦透出守旧的风骨。
当杜淳奉命杀死了葛优的大外甥,葛优以复仇为交换条件,放小外甥逃去了日本人的战俘营,这个大家族的最后一点血脉温情,也彻底断了。
而当章子怡开枪杀死浅野的时候,她的眼中分明有泪。
她有爱过他么?
导演说,他也不知道章子怡对浅野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爱情,还是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她还是选择活下去。”
于是,她如同她扮演过的那个角色一样,历经磨难却最终活了下来。但她却亲手将属于自己的罗曼蒂克,彻底杀死在了战俘营外的郊野小路上。
肉身的确是活了下来,可最后的那一点灵魂,却随着她的那颗如释重负的泪水,一同落入了尘埃。
前段时间我和一个朋友讨论城市气质,她说她喜欢粗糙而潇洒的北京,我说我对于精致优雅的上海始终有情结。她不屑地说:“上海人喜欢一切皮质的东西——亮皮鞋、皮裤,处处突显小家子气。”
就连我那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妹妹也在说,她更喜欢定义为自己是北方人,因为她一点也不喜欢上海人唯利是图、眼高于顶的那份肤浅庸俗。
我多想对她们说:你们看到的,那并不是上海啊!
而我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我自己也就去过上海那么寥寥数次,对它的情怀,全都停留在那些与民国有关的文艺作品里。
可我就是知道,上海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部影片其实全都是在北京搭景拍摄,然而却深深地描摹出了独属于上海的城市气质。上海的气质,不是所谓的小资情调,亦不是什么天生的优越感——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优雅克制,那种藏在纸醉金迷下的恣意与残忍。那种,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喽啰,都或多或少杂糅于体内的名士风度。
端,雅,入,骨——这四个字,才是用以形容我心目中的上海。
杜月笙是旧上海的传奇,也难怪那么多文艺作品喜欢对他的形象加以演绎。
作为与国民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青帮首领,敏锐如他,早该知道国民党的兵败之势,也不会不知道老蒋早已开始将一批批的物资运往台湾。而他自己,却一直等到1949年4月,才搬迁到了香港,而后不过两年就因气喘病而在寓所去世。
导演程耳是这样写影片中的陆先生:“他一直拖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轮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车。没有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待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香港,死前再没有值得记述的事件或说过的话,他基本没再说话,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待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的拖延。”这句话,我初次读到,便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
这就好比我每次去影院看电影,都有一个古怪的习惯:我喜欢在全场灯亮、观众尽数离席之后,仍然坐在那里,听音乐放完,看字幕出完,等等看片尾有没有彩蛋。
有时明知不会有彩蛋了,却还是喜欢磨磨蹭蹭地坐在那里不走,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
这位流氓大亨的一生是这样丰富:幼年辍学,进水果行当学徒,加入八股党贩毒而受到上海法租界华探长头目黄金荣的赏识,再到与两位青帮巨头黄金荣、张啸林一同成为了“上海三大亨”。
时人有言:“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民国总统黎元洪的秘书长还亲赠一副对联,使得未上过几天学却满身书卷气的杜月笙,从此被人比作“当代春申君”——这个称号,实乃一枚极耀眼的勋章。
影片中的陆先生也是这样一个,一面阴狠凌厉,一面宽厚忠诚,一面杀伐决断,一面又极善于处理人际事务的全才。
“三大亨”之中,黄金荣式微、张啸林叛国投敌,唯有杜月笙在历经国仇家恨之后,果断站在国民党一方,随着抗日的脚步,在香港、重庆等地,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他撑过了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撑过了波谲云诡的上海滩,撑过了血雨腥风的列强侵略战争,最后,却败给了一场命运的黑色幽默。
其实在电影开篇,葛优扮演的陆先生对工人领袖的那番话,就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一次的罢工,拖那么久、闹那么僵,是因为有人混在工人里。其实他们不想解决问题,不想让罢工结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乱。这些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他们不喜欢现在这些,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影片用了几次上帝视角的俯拍镜头,充满悲悯地呈现了战前车水马龙的上海,也呈现了战时成为一片废墟的上海。然而,真正彻底毁掉上海的城市气质的,从来也不是那场战争。
一九四九年,陆先生终于也离开内地迁往香港。至于在他离开的那片故土,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已经知道。
今时今日的上海,城市气质毕竟不同以往。在历经一场场翻天覆地的清洗与变故之后,这片曾经最优雅最摩登的土地,那些昔日浸润在空气中的名士风流,而今唯余“礼乐崩坏”四个字而已。
或许,令陆先生恋恋不舍的那个上海,才是我心目中那个真正的上海。或许,值得记挂与神往的,都只不过是尘封在历史画册里的记忆罢了。
导演程耳极善于表现这种残酷凌厉的美感。影片中数次出现金黄色的麦田,这种充满浪漫诗意与生命力的场景,却每一回都与血腥和死亡脱不了干系。同样宁静凄厉而绝望的美感,我只在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才体会过。
关于暴力美学的呈现,程耳融进了一些充满浪漫色彩的个人烙印。如两个小马仔一边青涩地讨论破处,一边面不改色地杀人。如浅野忠信和章子怡,在沾满血污、趴着两具死尸的汽车后座疯狂做爱。
程耳说,现今活着的导演里,他最喜欢的之一便要数昆汀:“不光是暴力美学、镜头这方面,我觉得昆汀给我的更多是一种既庄重又不羁的精神上的指引。昆汀给我的影响非常大。”
相比起昆汀影片里粗粝的直男气质,程耳的影片里,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儒雅。
影片虽然主题残酷,却又处处充满温情,其中便包括大量对食物的描摹。光是上海小笼包就出现了数次。许多改变命运的大事,也都是在饭桌上发生的。最后吴小姐的一句“不喜欢重庆,所以不喜欢重庆菜”,更如醍醐灌顶般,使陆先生联想起了日本妹夫开的日本餐馆,由此揭开了本片最大的疑团。
葛优扮演的陆先生算是一个载体,带我们在旧上海的泱泱繁华里走了一遭,将波澜壮阔的国仇家恨、霁月光风的手足之义、跌宕起伏的儿女私情,通通或体验或见证了一遍。
导演说,他最喜欢的台词,是多年后在上海的战后临时收容所里,陆先生重遇交际花时所说的话:“我看见你上了车,你应该是去了苏州,从苏州再坐火车往北走。我有时候会想到你。”
这种思念,大概不是多么的深沉刻骨,却是细细密密,绵延不绝。面对这个曾经与他有暧昧的美艳女子,他心底终究还是牵挂的,却未曾想此生还能再见。
据说原本的结局,是陆先生与交际花在香港再度重逢。然而最后上映时,被导演剪辑成了现在的样子。
还是现在这样好。
留白,才能给人以遐想。
若是两人真的在香港重续前缘,那么章子怡岂不成了孟小冬?说来倒是巧,章子怡还当真演过孟小冬。或许这个交际花的角色,原本就是露兰春与孟小冬的结合?
导演说他可能还要拍第二部,算是一个前传,届时将与我们好好讲讲闫妮扮演的王妈。有人猜测,闫妮扮演的王妈与杜淳扮演的车夫,都是戴笠从军统派来潜伏在陆先生身边的人,一方面为了保护,一方面也为了监控——所以才会有餐桌上的那一番举荐,也就有了王妈居高临下地叮嘱车夫,该如何拿出演戏般的冷静眼神,将这个杀手的角色做好。
其实杜淳的这个角色也十分出彩:作为一个杀手,整天拉着一辆空车在街上转,无论去做什么任务都只收来回的车钱。如此设定,充满了诡秘的侠气,极具唐传奇武侠小说里的浪漫色彩。这大概也是对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优雅气质的承继了吧。
影片的最后,陆先生走过香港的海关安检,他只有孑然一人,身上的刀枪俱已除尽,身边亦不再跟着马仔和保镖,也不再有莺莺燕燕的追随。
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到最后,也不过沦为浩瀚人群中的一只平凡无奇的蝼蚁。当他摘下帽子张开双臂,我们终于意识到,也是时候与旧时代的辉煌挥手作别了。
黄粱一梦,浮屠三生。
整个电影时间轴:淞沪战役三年前,大老板(倪大红)与小六(章子怡)结婚。生为交际花的小六耐不住寂寞,要和大老板离婚,并寻求陆先生(葛优)的帮助。在陆先生求情时,大老板谈到:“为了面子要演的像一点”。(注意这句话贯穿电影始终,后面会详细讲。)于是陆先生委派自己的妹夫渡部(浅野忠信)送小六去苏州。途中妹夫淫心大起,强奸了小六,并把他囚禁在自己的日料店里,伪装成了日本女人,就这么过了三年,相安无事。 期间,王妈(闫妮)认为吃苦耐劳、不苟言笑的车夫(杜淳)是个人才,并引荐给了陆先生,作为贴身侍卫。 淞沪战役前夕,时局吃紧。工人罢工,学生罢课,腐败的政府囚禁了工人,陆先生出面与周先生谈判,解救了工人。同时,日本为了进一步瓦解上海,企图与上海的黑帮大佬陆先生合作。陆先生虽是黑帮,爱国心却有,拒绝合作后。日本军方看到老二抛出的橄榄枝,想要卸磨杀驴,在犹豫不决时,作为间谍的妹夫同意杀死陆先生,代价是陆家满门抄斩,自己也要为了演戏挨一枪。 在经历了生死存亡后,陆先生在香港苟延残喘,委托远在上海的老五(钟欣桐)和车夫,杀掉当年背叛的老二。随后香港遭受日本人攻击,戴先生委托陆先生帮忙照顾吴小姐(袁泉)一起逃到重庆。 抗日战争结束前夕,陆先生来到了上海收容所,找到了被囚禁的小六,并与她一起前往太平洋。 随着美军的参战,大日本帝国已经日薄西山,渡部在太平洋某个小岛上被俘。佯装成国名党高级将领的车夫(我怀疑他是本色出演)为了摧毁渡部的心理,杀死了他的大儿子,同时小六举枪复仇。 解放战争前夕,陆先生独自去了香港,从此销声匿迹。 一问:陆老板为什么要让周先生和渡部签字? 这就要逃到陆先生的历史原型杜月笙。作为青帮的大佬,杜月笙可不是一般的屠夫流氓,他与政界商界国民党共产党都有说不清的联系。他有一句名言:“做事要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换句话说,就是滴水不漏,这与大老板所言注重面子不谋而合。杀人诛心,所以陆先生才会砍掉周先生老婆的手,才会杀掉自己的侄子,并让他们签字画押。 评论里有人说是引渡书,是这是对的。不过和我观点没关系,我是想表达签字代表一种屈服,陆先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争个是非 二问:杜江和霍思燕那段戏什么意思? 想破处的马仔和善良的妓女,在视觉上就给予观众鲜明的反差感。而墙上的十字架,更是说明了霍思燕基督徒身份,她救杜江是源于善良,并非爱。而随后杜江致敬《喜剧之王》说出:“我养你”时。霍思燕笑了,因为她知道乱世女人比男人能赚钱。他们的罗曼蒂克,是机缘巧合的,也注定会在大时代的悲剧下终会消失殆尽。 三问:戴先生是谁?吴小姐又是谁? 戴先生历史原型是著名特务戴笠,吴小姐历史原型是电话皇后蝴蝶。和电影一样,胡蝶与戴笠同居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与电影不同的是,胡蝶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潘有声的安全,才委身于戴笠。戴笠也保证送给潘有声一张特别通行证,让他在滇缅公路上运输货物,通行无阻。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戴笠准备与胡蝶正式结婚,嘱咐胡蝶飞往上海,先与潘有声办理离婚手续。潘有声迫于权势,同意与胡蝶解除婚姻关系。胡蝶掉着眼泪对丈夫说:“姓戴的只能霸占我的身体,却霸占不了我的心。有声,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戴笠因飞机失事摔死于南京近郊,与胡蝶结婚即刻成为泡影。以后,胡蝶便与潘有声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了 四问:杜淳真的是车夫吗? 我认为不是,就凭他身手敏捷,谨小慎微。上海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充满西方租界,这也给各方势力提供了避难的场所。于是日本人、共产党、国民党、锄奸队都在上海滩活动者,就像陆先生身边有个日本妹夫一样,杜淳无疑是国民党派来保护也好、观察也好的一个特工。还有一个地方暗示,就是杜淳和陆先生说:“给我一套军装”,是否是找个台阶下,向陆先生摊牌了呢。不然怎么解释最后也没有和陆先生回香港。 五问:陆先生知道杜淳是国民党吗? 我猜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是老江湖。其次王妈极力引荐车夫也值得深思,再从王妈和车夫的交谈中更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嘱咐、建议和命令,我大胆地猜测王妈是知道车夫国民党身份的,并且她自己也是,你想为何王妈可以做戴笠的说客?为什么王妈在陆府中地位那么高?这些秘密也许都藏在“致陆先生信”中了。 六问:老五的出场多余吗? 不多余。可是为什么陆先生委派了车夫,又要拜托老五呢。我认为有以下两个原因:1.老二一定要死,如果车夫失手了,还有老五可以继续。2.车夫毕竟是外人,像老二灭亲行为,必须要由自己家的人去解决,远在上海的老五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导演已经承认了,不和你们多bb 七问:为什么一直重复小六和渡部性爱和吃饭镜头? 性欲和食欲是人最基本的要求,也是道德伦理的底线。渡部做间谍、强奸、灭亲,这已经突破了道德底线,而他又舍不得自己两个儿子,可以看出他内心是矛盾和挣扎的。他企图用性爱和吃饭这种原始且野蛮的方式去消磨内心的罪恶感。 八问:车上的手枪从哪来的,小六为什么没有杀死渡部? 手枪是渡部放的,因为他无法面对内心的折磨,只希望寻求一死。有三点作证,一为渡部在挖坑时,镜头闪回到了渡部杀人后擦车的场景说明他内心还是饱受煎熬。 二小六在车上发现枪时,表情很惊讶,说明不是小六的枪。再说以渡部的谨小慎微,不可能让小六藏一只枪在身上。 三当小六拿枪对准渡部时,渡部的反应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不紧张也不害怕。再说以渡部的谨小慎微,不可能让小六藏一只枪在身上。 小六不杀渡部,因为时机不对。作为目睹整个悲剧的她,知道渡部的仇不应该自己报,而是应该由陆先生来。 (经豆友提醒,我时间串了。小六举枪时,还没有发生悲剧。所以我觉得她当时没杀,一是怯懦,二是恨的不够深。这也与后来得知悲剧,杀死渡部吻合) 九问:为什么最后要给陆先生安检的特写? 陆先生回到香港时,已经是孑然一身了,贴身侍卫走了,小六也不知去向。陆先生也选择放下了所有的江湖恩怨,选择做一个安详天年的老人。摘帽的那一刻,陆先生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抬起手的一瞬间,曾经的荣光都成为历史了。 十问:为什么本片叫《罗曼蒂克消亡史》 有两重涵义。第一个是浅层的,电影通过乱世里的众生相讲述了战争年代一个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无一例外,所有人的结局或孤独终老或英年早逝,这是大时代下无法避免的悲剧,所有人都会卷入这张生死战中,直至消亡。 第二层是深层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消亡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更是国家的命运。陆先生目睹了整个国家从黄金十年到千疮百孔。导演通过陆家的兴衰,窥探的是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在乱世中,陆家这种富商大贾尚且逃离不了命运的安排,何况平民老百姓呢? 故事的最后在香港海关戛然而止,陆先生之所以没有选择留在上海,因为他知道,罗曼蒂克不会存在于战乱年代,下一个消亡史马上就会开始。而这之后的故事,你我想必已经知道了。 更多详细内容,请关注公众号:根叔看电影
平日里只能用用路边摊的劣质包,有一天突然收到一份一直摆在高级商场玻璃橱窗里的高级货,心情着实雀跃不已,足以让人开心好一阵子。
影片里的男性角色,都像兽,虚伪的,奸诈的,阴险的,残暴的,油腻的,权欲的,世俗的,激进的,蠕动的,匍匐的,各式各样。而女性角色,是贞女(袁泉)、烈女(钟欣潼)、豪放女(章子怡)、玉女(松峰莉璃)、欲女(霍思燕)、玲珑女(闫妮)。充满猎奇性,是好看的电影。但距离好电影,却一步之遥。
年度华语最佳,这句话我准备好一年多了!
这有什么看不懂的?是没读过书还是没上过学?
禁室培欲系列之深夜食堂😳...
三星半,风格成为本片最大的特点,各个方面都在促成这种风格。浅野忠信那条线过于突出,无论是表演还是情节设定,都有意外的惊喜,使得我即便对之前有些碎片的处理以及剪辑有不满,都会暂时忽略他们,而在最终随那几下变化而获得足够的满足。而影片在细节上的用心和呼应,都让这片更有得聊。
电脑上补看了它,确实不同凡响。程耳刻意保持自己的风格与特色,难能可贵。
乱世里的众生相,浮生中的千面人。杀不尽的人,老陆如鱼得水渡部善恶莫辨;做不完的爱,蝴蝶年华付水小六俨如走肉。相互对称的时间叙事,任意妄为的黑场剪辑,一场嚣张极致的情仇纷争横跨时光的渡河。不爱一座城就不爱那里的菜,不爱一个人就将恩义斩尽杀绝。命运盛宴杯盘狼藉,来一杯鸩酒,饮尽深情。
最难得的是这么多大牌在里面看不到明星只有角色。
形式大于内容,做作极了,但是我喜欢。反正漂亮的电影做作一下跟晴雯撕扇子感觉差不多,再怎么胡搅蛮缠也是赏心悦目。喜欢最后一枪崩了大儿子的戏码,足够狗血,足够豁得出去
看开头准备打8分,看完结尾只想打6分。摄影不可谓不强,配乐不可谓不好,导演风格不可谓不突出,但人物塑造、表演和叙事都有很大问题。这么风格化的作品,一旦内容撑不起形式 ,就会让人觉得很装。当然,还是期待程耳的下一部。
我要疯了疯了!!!脸盲看这样的片子真是找虐啊!!!感觉男人都长一个样,女人也都长一个样!!!谁把谁杀了谁把谁睡了完全看不出来啊啊啊啊啊!!!我真的气疯了!!!!
罕见的华语商业片佳作。一出史诗量级的,无主角又个个是主角的精彩群戏,构成上海一个时代的面貌。演员都很棒,浅野忠信尤其印象深刻。倒叙插叙的结构很厉害,几段剪辑妙笔构成剧情反转高潮,太震撼!几处高处俯拍摄影很棒,梅林茂大神作曲的音乐非常牛。期待3.5小时导演剪辑版。四星半,需二刷细品
很奇特的观感,像在看《黄金时代》《一代宗师》《枪手》《禁室培欲》…借用电影里袁泉的一句台词:“这是艺术片,导演没打算让我们看懂。这是艺术片,是拍给下一个世纪的人看的。”
拿腔拿调,乱世浮生
#2016十佳#暴力美学和迷影情节大概来自昆汀,风骚含蓄的调调和音乐肯定对着王家卫;程耳自己的风格大概是神出鬼没的拼图型非线性叙事,这次命题更大,所谓大时代的车轮下的各种爱恨情仇。摄影对弱光的精细捕捉实属罕见。碎片化后史诗格局因果倒置乃至浮动,恰是如今认知和想象历史的途径。
喝茶
浅野忠信表现最好,是真正的主角。打乱时间顺序、多处黑屏,太多有意思的桥段了,程耳有野心、有才华、有想法,他在拍中国版的《教父》,融合了杜月笙的传奇。说是罗曼蒂克消亡史,其实是“上海往事”。王传君和杜江的部分好看、浅野忠信和章子怡的车震好看。说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不就是我们吗?
内地电影少有的可以称为“导演的艺术”的作品。像失神的昆丁,像疲软的姜文,总之不是恰到好处的状态。反复的高潮错置和间离效果都不是故事的内在需要而是导演个人的恶趣味。招招精彩,却满盘皆输。这是拍给知音的,但,不好意思我是正经观众。
这电影每时每刻都能读到导演的潜台词“这镜头牛逼吧?……这镜头讲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