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流传

出于专业的考虑，我已经多年不看港剧了。不过这部在80年代初被TVB腰斩的无线版《水浒传》——《轮流传》（Five easy pieces），却教我兴致勃勃地拼了一个通宵追看完结。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刚刚从《指环王》中土世界厮杀的庞大制作中出来，元神甫定，居然能够那样轻易地一头栽进这部距今已有30年的本港“时装”剧。若论镜头、画面、布景、音效这些影视元素，三十年前TVB的小成本制作，在好莱坞挟泰山以超北海的大手笔相形之下，煞如生母狗馨。两者根本不能比，也不该比。不过小家碧玉的文艺片也自有耐看的一面，谈情说爱，自然熨帖，如泉涓涓，如烟漠漠。设若剧本台词写得巧妙，又碰上自己锺意的生旦做戏，两厢里插科打诨，不离机锋，怎不教人欢喜，怎能不追着睇？



这出《轮流传》，出自80年代TVB首席编剧甘国亮先生手笔，人物个个不俗，台词也毫不生涩，麻利老到，极有香港特色。可见彼时民智未衰。其实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依然出彩。剧名常被误作《轮流“转”》，差之一字，失之千里。5个年华如玉的女子，从妙龄到老去，人事浮沉，峰回路转，各自随着时光颠沛流离。甘生编这出戏，所要传递给我们的，不是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而是那些红尘深处的少年情事，该倩何人去做奇“传”。
轮流传\几多重转
循环中\几段情缘
凡尘里\种种留恋
命运中\各自随缘
剩下了多少牵挂\还留得多少温暖……

贴张秋官，这部戏里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小子。



秋官的唱腔中气十足，曲调以外更有一份悠悠沧桑。他在里面饰演文意小姐的司机小卢。五个女人一台戏，汇集了当时TVB的当红花旦李司棋（富家小姐解文意）、森森（家境优渥的王颖儿）、郑裕玲（家境贫寒却敢于进取的黄影霞）、还有李琳琳及黄韵诗。超豪华阵容，自然连郑少秋也只有帮衬的份。余者绿叶小生，今天再看，都是无线的大腕，林子祥、黄锦燊、石修、陈百祥，老一辈则有关海山、张英才等。

少年子弟江湖老，突然在久远的镜头中辨认出那些今日在娱乐圈叱吒风云的资深艺人的青涩模样，是极快意的一件事。总觉得看怀旧碟子有意思的地方便在于此，在于那些意外的发现——原来司棋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扮温柔敦厚的善姨、明眸善睐的大契还有胖胖的荷妈；原来曾经的“香港公主”（她于1968年17芳龄夺冠）是这样的风华绝代。诸如此类的“发现”，在老视迷眼中固然被视为黄吻小儿，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欣喜的。她在无线三大阿姐鼎足而立的时候，我尚在离恨天外；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她艰难的时候，丈夫有外遇，女儿与她决裂；我会看电视的时候，她第二次婚姻又告失败，得了癌症，一个人孤军奋斗。于是，阴差阳错的，在我的回忆里，只有一个包惜弱深深地植根心中。以后我再看《射雕》，萦绕心怀的不是娇俏可人的蓉儿，也不是温婉痴情的念慈，而是那位含愁凝涕的大金国王妃。






近年她凭藉《溏心风暴》和最近的《珠光宝气》《有营主妇》等剧华丽回归，夺得“视后”桂冠，风头一时无两。她从来就是演技派，抱得这个奖，实至名归。获奖感言的时候，她说“谢谢TVB给我这个出镜机会，如果不是，今天我至多不过一个‘资深艺人’，都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句句中肯，闻之动容。反观与她同时代那些记忆里的红颜，多已绚烂归于平淡，偶尔会在某些无聊娱乐新闻中看到某星的“今昔对比”图，却再也激荡不起人心，唯有叹息的涟漪。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时光，真的很残酷。对美人，尤其如此。

 

拍《轮流传》时的司棋，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以而立之年出演刁蛮小姐，却是那般的进退得当收放自如。不刻意，不矫情，笑颦俱有风流。在李天林时代，她多饰演一些贤妻良母的角色，自甘生后便连续出演了《无双谱》、《神女有心》，甚是不凡。有的演员，百变天后演谁像谁；有的演员，千人一面，演来演去不脱自身印记；还有的演员，演出万种风情，又不失自己独到的诠释。司棋的解文意，当是第三种——

解文意
写下这个名字，才发觉有些编剧的调侃在里面。这位出身优渥的富家千金，刁蛮任性，率性而为，初无一丝一毫善解人意、温婉文静的意思。解家自沪来港，那一辈的上海人是最体面的，也是最有资格嚣张的。文意有着傲人的家世背景，自身条件也很优秀，更兼声线柔媚，一口上海话讲得令人骨醉，广东话说来更是犀利，于是甫一出场便不可避免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曾看到老杂志上四大花旦互相评说，赵雅芝说最善辞令的是李司棋，于此可证。



几个印象深刻的镜头：
第二集，她经过厨房，发现奶妈在分发自己的旧衣裳给下人，跑上去噼里啪啦一阵抢白，气得“奶奶” （上海话呼“奶妈”作“奶奶”）都忍不住指着骂她“刁蛮”，她居然作势欲咬奶奶的手指，教人忍俊不禁。

第四集，文意私会小卢，听闻他因工资被扣手头拮据，低了头，神色歉然“我平常要花钱了就问奶奶要，都没想过要存一点积蓄”。晚间睡前，她轻描澹写地嘱咐奶奶“明天我要去同学会聚餐”。奶奶便问：噢，要既多钱啦？这位眨了眨眼睛，居然说道：“80玟”（当时还是解放初-_-〞），自知过分，赶紧装睡。可爱得紧^_^

奶奶说一直把她当小孩子，是啊，在奶奶面前，文意永远不改孩子性情。即使在身怀六甲即将为人母的时候，依然锋芒不减。第九集，小卢偷偷来看她，先斩后奏人已经在门外。文意便开始和奶奶磨：“我如果有什么不测以后就见不到小卢了”。奶奶赶紧打断：“别乱讲，年初二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文意：“怎麽，年初二不能死人啊？我以后要是真见不到小卢了，那我乾脆死了算啦”。（汗，这话说的）于是，奶奶中招：“小卢要是能飞来（言外之意是小卢没有盘缠不会来），就让你见他。”文意（喜上眉梢）：“真的？你说的哦”。急忙跑去开门，迎小卢进来。







如果我以后都见不到小卢了



奶奶：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了，小卢要是能飞来，就让你见他！



她的刁蛮，有些像郭芙。只不过相比活在金庸江湖里的后者，她更真实也更体贴入微，没来由的引得我要为她一一开脱。说她“坏”，也不尽然。坏有很多种，李莫愁坏得悲情，丁春秋坏得极其卡通，完颜洪烈坏得叫人哭笑不得，自来可憎之人必有其可爱之处。她的文意，只是一个骄傲的小公主，狠而不毒，仅此而已。而爱憎皆由心生，我之爱文意，多多少少，也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极喜她和“奶奶”的片段，囡囡&奶奶，温情又有趣。奶奶对她真是好：她和小卢逾墙相从，奶奶看在眼里，却并不横加阻拦，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解；等到文意珠胎暗结，父母国人皆贱之，只有奶奶陪着她哭陪着她难过；她被送去新加坡待产，妈咪不在身边，小卢不在身边，陪伴她的仍然只有奶奶，会知冷着热地为她擦汗捻被，会包好吃的云吞给她食。

戏文里似乎经常是这样的：懂事的小姐常常有个贴心的丫鬟，而刁蛮的小姐更般配一个百依百顺的奶娘。文意对奶奶的亲近，更甚于爹地妈咪，那一份真实不虚的孺慕之情，出自这位刁蛮公主，却也那般的难能可贵。


（未完待续）

下篇：李司棋·解文意·《轮流传》（下）

在文意从小到大十八年中，可谓呼风唤雨，春风得意。直到遇到秋官饰演的卢正——
他出身贫寒，由黄影霞（郑裕玲饰）引荐到解家当司机。在她的圣诞party上，她像个公主似地伸出手，他躬身亲吻，“二小姐好”。平平淡淡的初遇，谈不上如何的一见倾心。再后来，才慢慢有些倾情。文意杏眼圆睁地在厨房训话，战战兢兢的司机小哥对这位刁蛮小姐竟颇不以为意，侃侃而谈“怎麽移动火柴棒”那道算术题，顺便秀了自己“挺靓”的笔迹。看恐怖电影时两人算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文意一时心慌把头靠在旁边的小卢肩上，其实还是清清白白的，事急且相随罢了。





真正见火候的是第四集。三更半夜，她跑去问他功课“本港地理”，小卢怕太太怪罪而婉拒。一个男人，这样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不免教人泄气。但她不好明言，于是低了头，用上海话嘀咕道：“为啥穷人家讲话都噶酸溜溜嘅”。起身欲走，临去又住，似嗔非嗔地轻轻撇下一句“冇人对我好嘅”——醉翁之意，至此大白^_^ 这一段言辞往来，已经处处机锋，而更令我惊喜的是，她走远了居然又跑回来，倚在门边粉颊飞霞，颔首问他“刚才我说的话你明不明白”？小女儿家的娇羞，司棋刻画得入骨三分。



这一集也是剧情突飞猛进的一集。才刚表明心迹，便共效于飞之乐了。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发展过程中，我始终觉得文意主动一些。她对小卢，初始能够青眼相看，已属不易；最后自荐枕席，更是慷慨豁然。那个台风天的激情片段处理得真是好，婉而成章，尽而不污。两个人被困雨中，意绪无聊，文意小姐让小卢剥糖给她吃。嘴巴翕合之间，唇红齿白，风姿嫣然。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旖旎，一种无法抗拒的蛊惑。小卢毕竟不是柳下惠，如果换做我是小卢，我也难保坐怀不乱^_^只见那冤家涨红了脸，也不言语，只一味怔怔地望着她，想那宝玉当初见了宝姐姐一段雪白的藕臂，也是这样的心潮起伏吧。
然后是一个慢镜头的特写：文意盈盈回转，一双纤手附上小卢烧得通红的额头，二人目光痴缠处，言语都已多余。她抱膝而坐，身子却缓缓倒在小卢怀里——竟是“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绝妙写照。就这样，一切水到渠成，没有一点“大家闺秀”扭扭捏捏的蠢样。“七号风球”的漫天风雨，围住了汽车，围住了整个天地，也模糊了两人判若云泥的身世门第之别，那一刻，这两个孩子，只是最初的最初，偷食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









司棋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轮流传》是她最锺意的一部戏，“那个解文意好得意，什么都敢做”。诚然，文意确实大胆，可是她或许能够act like a man,却无法react like man.五十年代的时候，民风依然保守，一个云英未嫁的千金小姐，再怎样不拘小节也不可能视贞操为无物。所以她才会在事后吓得靠在小卢怀里嚎啕大哭。小卢也是怕的，但他是个男人，在这件事中处于引导的身份，这份恐惧便多少有些不负责任。接下来那场车祸的余悸，在这份难言的恐惧面前根本微不足道，不过恰可以用来压压惊，至少可以让两人因佝为躬暂时掩饰过去。







从事发直到体检那段时间，不知文意该是怎样提心吊胆捱过来的。她和小卢见面，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的害怕。她还是个孩子，发生这种事当然进退无措；但她又有她的骄傲，所以连最亲近的奶奶都无法告诉；偷偷递给小卢的纸条上，不是大义凛然的“终身不悔”，而是老老实实的“我很害怕”，稚嫩的笔迹，写满了无助。



解先生带着女儿去领事馆办理赴美留学的手续，体检时才发现她，怀孕了。她“害怕”了那麽久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命运和这位富家小姐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其实按照生理学来讲，“第一次”的受孕几率是极小的，但解文意偏偏不幸成了极小概率中的一个。



第十集的时候，文意已被送往新加坡待产，小卢前去探望，边去打工。她约小卢共进晚餐。小卢有约不践，文意忧心，亲去工地寻他未果。那个得了痨病似的工友，真是讨厌，一再得寸进尺欺身向前，而且居然还一直对着她咳嗽！害得她动了胎气进了医院。我因自己也有小小的洁癖，对于文意的那份局促，也便更加的感同身受。正是宝玉说晴雯的那番话：好比一盆刚抽出嫩芽的箭兰被放到了猪圈里。而她自此也终于承认，两个人实在有太多的不合适。但是仍然留有余地的，她只是要他等四年，没有说就此别过。其实到了这里，连我都有些意兴阑珊了。也许是我心中有个风流倜傥的四爷先入为主吧，秋官的小卢在这部戏里真是斯文扫地，既不解风情，又婆婆妈妈，还有一点戆头戆脑，实在配不起我们囡囡（在《流氓皇帝》里才稍稍挽回）。







相聚期间，欢愉的镜头少得可以数说，不过也正因此而更弥足珍贵。



不过最主要的是，我对小卢的态度有所不满。文意决定要去美国念书，他虽有挽留，但并不强烈。留卿不住唯卿便，却执意要孩子留下。按照常理，妻子生产后重心会倾注到孩子身上，做丈夫则担心爱妻更胜孩子，故有“吃醋老爸”一说。丈夫爱妻子，妻子爱孩子，这个完整的循环才符合弗洛伊德ethics的家庭理念。小卢的出身和学识，也许禁锢了他的思想观点，使他更倾向和重视传统的天生天养、骨肉香火之类，但也足见他爱得浅薄。倒是身为母亲的文意，早在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就对小卢说过：我恨这个baby，他让我们的事变得不再是我俩之间。



小卢开始戆了-_-||





恋爱和亲情当然是不同的，前者好比浪漫的上层建筑，而后者却是现实的柴米油盐。前者一旦开始了还可以结束，可以尘归尘土归土，可以做不了情侣做知己。但是一旦有了血脉的纽带，便是一生一世都牵绊在了一起；且不但是自己，双方家庭也随之联姻。经过这次意外的怀孕，文意也许依然风华不减，依然脾气依旧，但是她的心境却不可能再回到那位刁蛮而天真的小公主时代了。她是真正地长大了，尽管是被迫的。





这小半部戏当然拍得上佳，唯一令人扼腕的是，我总觉得编剧将二人的情感脉络处理得流于仓促，有欠稳妥——仅有初次照面的好感作为铺叙；但缺少更多具体的细节培元固本；然后两人直接发生关系；怀孕后没有谈及婚嫁；又直接进入到难堪的亲子抚养权争夺纠纷中；接着就随着女主角的远渡重洋匆匆分袂。如果当初二人之间还有纯真的爱情，那麽也早已在这些磕磕碰碰中消磨殆尽。何况最后惊动了家长，大人的介入，自然使得整件事更加纠缠不清，也使两人更加身不由己，并且直接导致两人最后都未克尽父母之职。这场初恋，来得猛烈去得突然，还未展开便已草草收场。但我相信，它给文意带来的回忆和伤痛，在她之后的漫漫一生中，都是铭心刻骨的。



文意最后理智地选择赴美留学。在去美的渡轮上，才得知妈咪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了大陆。“我的baby到底在哪里～”苍茫的夜幕中，她绝望的呼喊，凄清地回荡着在无尽的太平洋上。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至此，她的戏份告一段落。但是因为整部剧的夭折，此去竟成永诀。然而尽管遗憾，仍然要感谢这部残缺不全的《轮流传》，感谢司棋的倾情演绎，留给我无尽的惋惜与赞叹，唏嘘和遐想。写下这点文字，聊慰我痴。

做了张司棋的图。



贴几张其他女主角的截图。

森森



郑裕玲



李琳琳



黄韵诗&林子祥



各位绿叶都是本色出演，老一辈的演员真的很赞

“奶奶”（奶妈，老好人）



妈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