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宠爱 张国荣

四月一至，又见满屏关于张国荣的纪念。 　　或联系《倩女幽魂》，或怀旧《春光乍泄》，或感慨《霸王别姬》，或追忆《东邪西毒》…… 　　那个微笑起来犹如春水映梨花，一双桃花眼勘破人世间万种风情的魅灵，再一次以永生不老的姿态出现。他在影迷的心里永生，他在观众的眼中不老。 　　可不是。他去世那年才46岁，正值壮年。素来保养得宜，举手投足优雅迷人，哪里见得到岁月的痕迹？他从影26年，已是华语影坛里的传奇大拿。他拍了五十多部电影，极少有烂片，大部分都称得是精品。电影界中国百年百佳电影评选中，他主演的影片就占了八席。香港影迷评选的“我最喜爱的十部电影”，他包揽一半并跻身三甲。很难说是好的制作团队成就了他，还是他的光彩提升了影片质量。凡他出场，端的是星光四射，无人可与之匹敌。 　　文质彬彬且唯唯诺诺的白面书生，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为了心爱的女鬼敢穿梭于阴阳界，与千年树妖搏命，与当朝国师对抗，赚尽怀春女子的芳心，亦诠释透红尘世界的荒凉与沧桑。 　　风流倜傥却孤傲阴郁的欢场浪子，替拆白党做事，玩弄着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的真心，讹诈着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的金钱，却让人委实恨不起来。你明知道他坏，他恶，他六亲不认，他爱无能又心狠手辣，却本能地沦陷于他带来的希望和悸动。 　　倾国倾城又色艺双绝的京剧谪仙，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他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却活成了现实世界里的虞姬，与自己痴恋的师兄唱了一辈子的戏。纵然经历了红色浩劫，亦未改变初心，终拿着霸王的剑自刎于戏台上。 　　他演什么像什么。他演而优则唱，发行的一首首歌曲皆能唱进人心里。《红》，《烟花烫》，《芳华绝代》，《风继续吹》，《春夏秋冬》，《沉默是金》，《玻璃之情》，这些歌无论是怨念是告白、是玩味是唏嘘、是浅唱是低吟…… 咬字发音均饱满深情，宛如一个老朋友在你耳边娓娓道来。他身上有浓浓的旧派港人的味道，极擅长唱古典风。我初次听他唱《胭脂扣》，正值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月。那歌词“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像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延续不容易……”竟让我怔怔地落下泪来。那时节，我哪里懂得什么是爱情？唯唯因触戏生情，听歌联想。我以为他就是李碧华笔下自私孱弱的十二少，手无缚鸡之力，身无承担之骨，配不起如花那炽热如岩浆的真情。后来才知，他看似天姿国色，不可一世，颠倒众生，吹灰不费，实际品质极清淡、谦和、温柔、大方……言谈幽默风趣，做人重情重义，为人亲和有礼。他会帮演技生疏的演员对戏，讲笑话让心情不好的同事开心，为患病的工作人员安排医生，给生活困窘的小龙套找活干。他是真的善良，无分阶级与贫富的善良。黄霑、吴宇森、王家卫、林青霞……凡与他合作过的人精、大拿，无不对他交口称赞。梅艳芳视他为知己，刘嘉玲和王菲是他的铁杆，舒淇和张柏芝真心实意地唤他“哥哥”。除了圈内，他热衷慈善，曾在演唱会上呼吁歌迷捐款，好救治患了癌症的小朋友，并且率先捐款；他一度拿出自己珍藏的古董进行义卖，将所得尽数捐给爱心基金组织。他尊敬老人，尊重前辈，工作敬业，精益求精。他极度追求完美，以至于得了抑郁症。 　　在2003年，有多少国人了解抑郁症呢？ 　　崔永元得抑郁症，一度渴望通过自杀来寻求解脱，需要有人24小时在旁看护。 　　陈百强患抑郁症，无法摆脱失眠的折磨，只好通过醺酒和口服安眠药来缓解，终因逐渐性脑衰竭而撒手人寰。 　　陈宝莲染抑郁症，三天两头精神失常，抗不过心魔的肆虐，几度持刀自残，又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海明威因抑郁症，性情变得易暴易怒，动辄打砸家具，时不时拿头撞墙，最后用双管猎枪炸开了自己的脑袋。 　　他们都很痛苦，他们都是承受不了痛苦而发出绝望的哀嚎。无奈在信息尚未如当下般丰富，医疗条件和医学常识亦不如当下般充沛的两千年初，他的病情不过是身边知情者理解的想不开。即使他去世，娱乐报道与熟人朋友对他的决绝亦是浮想联翩，各执一词。 　　导演陈凯歌听到他身亡的第一反应是惊叹：“太震惊，太难过了！这不是另一个程蝶衣吗？”似乎是他太入戏而走上了绝路。 　　作家李碧华深情款款的写悼文，却是扯出了什么泰国中“降头”与他拍电影因剧本不够商业化找不到投资者的说法。 　　八卦狗仔们又拿他初出道时误上贼船拍过三级片而说事，或者拿他能征服戛纳，都从未拿过金马奖，又在金像奖上陪跑多年议论纷纷。 　　包括他的挚爱唐鹤德，那个陪伴他二十多年，在他还没有大红大紫的时期就倾囊相助、不离不弃的知己，在往昔的分分合合……都成了街头巷尾的茶余谈资。 　　直到他的大姐站出来澄清事实真相，大家才知道了原来抑郁症不仅仅是“想不开”，也跟脑部血清素异常有关。此外，抑郁症与遗传基因、个性敏感、生理疾病和生存环境方面都有关系。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跟自身性格有重大关系。 　　他毕生追求完美，事无巨细谨慎认真，容不得半点瑕疵，很在意别人的评价。香港老戏骨郑佩佩评论他说：“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好认真、要求好高的人。”然而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好胜追强，容易让人产生精神内耗与内心冲突。偏偏他还是一个不喜欢人前示弱的人。他在公开场合喜欢笑脸迎人，尽量成为大家的开心果，极少求助外界。他被确诊为抑郁症的前期，没有及时进行药物治疗。他以为靠他的意志力抗得过。直到他的病情愈来愈重，连吃饭夹菜都手抖得拿不稳筷子，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的情绪时而高涨到顶点，时而降落到谷底，甚至出现了幻听、妄想、躁狂症状。2002年的下半年，他其实自杀过一次，幸而被家人及时救起。2003年，他的胃液倒流已经相当严重，嗓音沙哑，不能唱歌。偶尔与朋友聚会，他失去了先前的风采，眼神惊恐无助，讲话有气无力，神态紧张不安，宛如一个虚淡的影子。2003年4月1日，他终是用一种最为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年来很辛苦，不能再忍受，多谢唐先生，多谢家人，多谢肥姐。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他留下的遗书字迹寥寥，却令人感慨万千。 　　很难说。他的灵魂是否真的通过自戕获得了解脱。 　　作为艺人，他极成功。作为好人，他无争议。作为名人，他再过一百年依然是无数人心目中的传奇。 　　唯唯可惜，他取悦和影响了无数人，唯独没有善待和放过自己。 　　唯唯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甘于平凡，遵从本心，去享受尽兴而自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