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教父

人人都爱圣诞节。电影人碰到圣诞题材，也都慈眉善目起来：搞个大团圆，再送你点真善美。

如果要说世界上最爱圣诞的是哪个城市。我的答案可能让你吃惊。

搞不好是东京。

在东京，万圣节涩谷狂欢的人潮一散，圣诞就算开始了。阵势之大、持续之久，甚至吓坏了我的欧美朋友。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笼罩全城的美梦。

那么这样的城市，会有怎样一部荡气回肠的圣诞电影呢？

这部电影就是《东京教父》。

这个电影人却偏偏是从没“慈眉善目”过的动画大神今敏——使他封神的，是他诡谲的视觉表现力和毒辣的社会洞察力。

今敏会如何去讲这个圣诞故事？

看的时候，我心下嘀咕，这竟然是今敏？

看完了，我只能感叹：

不愧是今敏。

电影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准城市中心的良辰美景，而是潜入了一个阴暗的老教堂。

台上的牧师激情演说着。

“耶稣是为了给孤独者创造生存空间而降生的！”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目光呆滞的流浪汉，来这里只为了领免费的食物。

这其中就有我们的两位主角：

不停顶嘴拆台的老大叔阿金和听得尤其投入，转过头呵斥他的变性人阿花。

阿金（左）和阿花（右）

他们吵吵闹闹领完食物，走上天台招呼一个女孩来吃饭。女孩刚冲街上吐完口水，正蹲在地上涂鸦——她叫美由纪，是第三位主角。

美由纪

这个圣诞故事就发生在这三个游离在都市外围的底层流浪汉身上。

除了一顿免费的饭，他们跟圣诞完全扯不上关系，甚至跟任何正常的真善美也都扯不上关系——电影开场不到五分钟，三个人已经两两一组吵架吵了个遍。

也正是在阿金和美由纪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在垃圾站大打出手的时候，一个意外将他们统统拖进了圣诞“劫”：他们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被弃的女婴。

整部电影概括起来，即是三个无家可归的人，穿越整个城市带弃婴回家的故事。

在这过程中，他们拼尽全力要找到一个陌生的生命的原点，却渐渐走向了彼此，更重要的是，走向了自己的原点。

那个原点，就是他们之所以被挡在城市的欢愉之外，之所以陷入流浪之中的苦衷所在。

阿花将女婴视为神的礼物，欢欢喜喜给抱回了他们栖身的纸板屋，并取名为“清子”。

然而，清子哭个不停，是一向毛手毛脚的阿金娴熟地换尿布、泡牛奶，才让她安静了下来。这时，阿金才第一次向阿花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以前是一名自行车运动员，为给女儿赚医药费而在比赛中作假，因此断了生计，之后女儿和妻子相继离世。

总是一脸不爽的美由纪，管妈妈叫做“生我那个人”，还常提到父亲在通缉自己。言语中的种种端倪，指向的是一段青春期的惊心往事：

美由纪拥有一只叫做“天使”的爱猫，一日“天使”不见了，她与父亲发生冲突，急火攻心用刀刺伤了父亲。

而不听两人的劝告，一意孤行把清子留在身边的阿花，从来不知道有家是什么滋味。她自己就是一个弃婴，她明白从小没有父母的爱是多么悲惨的事。

她一直非常渴望能拥有孩子，却空有一腔母爱，忍受着变性者永远无法生育的痛苦。

看到这三人的境地，似乎暂且不谈基督教体系，以日本文化中融汇更深的佛家之言来解读更合适：分别对应着三种人生之大苦。

“苦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

在如此大苦的打击下，三人早已心灰意冷，炼成无赖，狰狞地单打独斗，狼狈地得过且过。

就是这个弃婴——清子的到来，让他们重新长出了人情味。

于是我们发现，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美由纪蹲在街头认真研读《育儿大百科》，在独自给清子换尿布时小声为洒了奶粉的事道歉。

最怕被拖累、几次撂挑子的阿金，被小流氓打到半死还惦记着清子父母的线索，在车祸发生的危急关头把清子护在怀中。

而自始至终一片痴心向清子的阿花，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精神所在。

她是保护着清子的最强大也最顽固的那股力量，主导着剧情的走向。从决意要自己抚养，到同意送去警察局，再到说什么也要亲手把清子送到亲生父母那里，阿花摇摆的心绪都贯穿着一个不变的初衷：“怎样对清子来说是最好的”。

一遇到事，阿花永远冲在最前头。这一路上她为了清子不择手段，有时狡猾使诈，有时英勇无比。她的情绪总是孩子般大起大落：骂人骂到一半会突然想出一首俳句；为了鼓舞士气会突然忘情高歌；在焦灼之时听到清子的哭声，她立刻也放声大哭起来。

动画中阿花的表情和动作之丰富传神，堪称一绝，让人不能不感慨：

难看是真难看，可爱也是真可爱。

但你同时也会讶异，她是最有涵养的一个，也是人情最练达的一个。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

阿花让我联想到《鸟笼》《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那些同样自由、宽广而伤痕累累的变性人形象。她们的在场本身即意味着一种浓墨重彩的、边缘性质的悲剧意味与人性光芒。

这趟旅程绝不安宁。在治安模范的东京都，他们竟然接连经历黑手党的暗杀、街头混混的毒打、命悬一线的追车等等动作片桥段。三个流浪汉的人物形象由此从麻木的苦局中慢慢活泛起来。

而在一次次的争吵与和解、分离与重聚中，他们彼此间的羁绊早已悄然渗透其中。

有这样一个情节值得关注。

在美由纪的梦中，刺伤父亲那一幕残忍重演。

在崩溃的边缘，她突然发现母亲和父亲都变成了阿花和阿金的样子，正从容地招呼她准备吃饭。

而代替猫咪“天使”递到她怀中的，是长出了翅膀的清子。

寥寥几个画面，他们此时在彼此心中的情感位置不言而喻。

如果说推动情节发展的意志主要来自阿花，那么推动情节发展的实际动力，则来自三人不断“管闲事”。

他们路遇被压在车底的胖子、昏倒街头的流浪老人和跳河轻生的女子，都毫不犹豫地出了手。这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和好运。

所谓好运，往往是关于清子父母的线索。这些线索又不断将他们各自引向避而不见的故人、生生切断的过去。

在这种重逢中，他们的流浪又揭开一层：

原来这一切不是受“苦”那么简单。

为了安顿清子，阿花只得去投奔过去卖唱的酒吧。在她与妈妈桑的谈话中，我们才得知，她曾经与一个爱人幸福生活过一阵子。但爱人亡故后，她流落街头也没回酒吧。原因是她在酒吧里曾与客人起过争执而大打出手，认为没有脸再见妈妈桑。

妈妈桑却不当一回事地笑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算问题，你没事就好呀。阿花一愣，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而在清子父母的旧屋中翻找线索时，美由纪无意中看到了报纸角落父亲登的短消息：

“致美由纪：天使已经回家了。”

她小心地撕下纸片，在手里摩挲了一整天。原来，父亲没有通缉自己，只是希望她回来。

更出人意料的是，阿金根本不是什么自行车运动员，他的女儿妻子也没有死。他只是一个自行车店长，赌博酗酒散尽家财，因为惭愧和懦弱，抛下妻儿一走了之。

面对新真相的披露，我们有必要对他们流浪的原点作出新判断：

与其说是三苦，不如说是“贪嗔痴”三毒，使他们万劫不复。

阿金迷于利欲，债台高筑，是为贪；

阿花仇怨难控，酿成大祸，是为嗔；

美由纪事理不辨，起诸邪行，是为痴。

他们的流浪从来不是命运所迫，不是注定的苦行，而是他们自己加诸自己的惩罚。人世还没抛弃他们，他们已经先一步羞愧难当地抹去自己在人世的位置，只想哗啦一下推翻满盘皆输的人生游戏，破罐破摔，等着重新来过。

可是，他们丧到极点地自我流放，却一次次把别人推回正轨上。因为自己入过的地狱，他们知道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什么；知道人渣的行为也有被理解的可能；知道有一个家是多幸福的事情。

这些递给别人的微小的火，又划破他们自身的幽冥：

自绝于人的时候，人可能早已原谅了你。

不管是谁，人生就只有这么一次啊。

“同样的生命”

“不会出生第二次的！”

流浪虽是因为破碎的过去，却是一种逃避，不是直面。对生来即处于流浪中的阿花来说，对整个人世的“嗔”只能在直面自己的过程中消解。

在旅程的持续中，阿花已不再执着于质问清子的父母为什么丢下孩子。她想做的是和清子的父母道歉——她所牵挂的，是在她带走清子的时间里，孩子的父母会如何着急如何后悔。

“也许，因为后悔而想要自杀呢。”

这也是阿花对抛弃自己的父母从仇恨抗争到慈悲谅解的历程。

和自己所有的来路和解，是阿花脱离“苦”与“毒”的唯一解咒。

而与自身难保还帮人过河的流浪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都市名正言顺的主人们。跟三人复杂鲜活的神态处理不同，这些群演的刻画简直是“洒洒水”。

他们往往是这个表情。

或者这个表情。

顶多是这个表情。

其中一个场景，我历历在目：

满员电车里，众人默默捂着鼻子，忍受阿金的恶臭和清子的哭声。终于，人群中开始抖落来源不明的暗骂。最后，众人怔怔地旁观美由纪开窗跳车。

我忍不住大呼，这也太东京了！

当游走在东京的表面，你会意识到与你擦肩而过的人们是这样冷漠又隐忍。那种程度远远超越其他大都市的常见表征，成为一种奇观。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从容地遵循着自己的路径运转，当任何异常发生，他们会立刻戒备起来，唯一的愿望是不被干扰，唯一的底线是不惹麻烦。

他们小心地维护着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养成了深入骨髓的被动自治。

邻居阿姨说来说去都是些满足自己窥探欲的八卦；上班族喝醉了才敢向阿金他们大声吼出不满；被阿花卷进来的出租车司机一脸郁闷地求放过。

“饶了我吧，我还有家人呢。”

于是千万人连带着东京城一起，安全地自转着。

画面无数次铺展东京的摩天大楼、熙攘街道。映衬之下，三人抱着婴儿前行的身影实在太渺小。

热闹都是别人的，圣诞节也是别人的。属于流浪汉的圣诞气息，只有车站里的1225号储物箱、车牌1225的出租车，和12250日元付不起的车费。

寒冷的雪夜，他们坐在便利店里。顾客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阿花无奈地问阿金：“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呢？”

阿金这样回答：

“流浪汉与人妖与离家少女与弃婴”

他们是没有能力跟上这座城市的自转节奏，周身散发着不安全气息的怪人。

然而，《东京教父》真的想要批判东京的冷淡秉性吗？

今敏的动画从来不是做给孩子看的，连平易近人的《东京教父》也不是。在这里，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袖手旁观的另一面是绝不插手。这里的人们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也愿意给他人最大的自由。

我所知的东京，是一种冷冰冰的大方。

种种看似水火不容的人生样态在这里也可以彼此相安无事，自顾自地精彩着。这个城市是精英的名利场，是文化的集散地，但也默许流浪汉无拘无束的游走，默许他们在没有主人的公园和街头，圈下一块地，尽情扮个王。

“给孤独者创造生存空间”的若非牧师所赞颂的上帝，也绝不只是孤独者自己。至少，还应该包括那些不给予关心但也不加以驱逐的陌生人。

而在这个故事里，那些陌生人甚至无意间共谋了一次成全。

阿金、阿花、美由纪的路必须他们自己走——无论是对清子的守护，还是对自己的救赎。

就像医生对发牢骚的阿金说的：

“我只会看病”

“生活的改善需要自己努力”

当一个城市由无数个体汇聚，它的底色就是个体的处世哲学——一点都不浪漫，但永远有用的哲学。很多致命时刻人是无处依赖和躲藏的，只有自己狠狠拉自己一把才能得救。

这就是个体必须面对的孤独。

可是，就像加缪的西西弗斯，人活一世的意义在于接受了命运还要去超越它。笼罩着孤独感的电影《啊，荒野》，也悲壮地宣告了这种意义。

“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世上呢？”

“为了与人相连。或许吧。”

个体与个体织就的千丝万缕，是比与生俱来的孤独更纤弱但更美丽的东西。

所以，我们才会被那么多电影中渺小到要被时代除名的角色感动，包括这三个没出息的流浪汉。

随着以东京为典型的都市冷感蔓延、老龄化及不婚情况的加剧，我们看到在日本电影界，人与人的不自然关系越发成为创作焦点。近五年来，像《卫生间的圣母像》《小偷家族》《笨蛋太郎》等电影，也纷纷触及了边缘人群逃逸原生家庭、重组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如此看来，《东京教父》仿佛一个先声。

同《东京教父》一样，这些电影一方面描摹了与陌生人取暖的动人羁绊，另一方面原生亲情的在场时时嘲讽着它的暂时性和脆弱性。

阿花的心里话：“大家都回到亲人身边最好了。”

这些暧昧的展现或许透露给我们这样一个信息：在“共享家庭”成为真实存在的社会现象的今天，这个复杂的问题还远远未到可以盖棺定论的时候。

说到这里，《东京教父》应该算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温暖故事。在今敏的宇宙中，它似乎是个异类：没有惊掉下巴的脑洞，没有浊世独清的深意。

那我为什么要说“不愧是今敏”呢？

因为他仍然用独特的方式为我们造了一个梦。

只不过这一次，今敏似乎打定主意要套个近乎：别怕别怕，是好梦来的。

其实，《东京教父》自有它低调但无处不在的魔幻色彩。虽然圣诞的节日气氛轮不到我们的流浪汉三人组受用，但你会听到阿花一次次大呼小叫：

“清子是神的礼物！”

“清子是上帝的使者！”

“太幸运了！清子！”

“太幸运了！清子！”

他们接二连三的化险为夷和机缘巧合，简直是圣诞的神迹。

其中最超现实的一次，是阿花为了接住清子而跌下高楼时突然起了一阵怪风，让阿花在静谧的日出时刻安全降落。

一向不留情面的今敏，竟然也会乐呵呵地往“好人有好报”的俗套里跳。

这一次，天衣无缝的剧本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再是震撼你的武器。他只想精心地划拉出足够的“天时地利”来，去兜住那一个“人和”，让你心里舒坦。

当然，他又不愿意你舒坦得什么都不想。还是要时不时拿胳膊肘捅你一下，喂，你也能看出来这都是假的，对吧。

年末彩票的头奖竟然是11-111111

老流浪汉给阿金的口袋里竟然掉出头奖彩票

整部电影其实不乏让人唏嘘的段落，却全被今敏精心解了构。

老流浪汉“死不瞑目”，结果爬起来多喝了一口酒；阿花爱人的去世是因为在浴室踩到肥皂；老金为给阿花看病交出了所有的家当，连钞票上印的福泽谕吉也委屈巴巴地撇着嘴。

今敏悄悄撤走了任何苦情的余地，就像见到阿花流泪忍不住抱怨“干吗啦你哭起来好可怕“的妈妈桑一样，他也见不得观众戚戚然的怂样。

在人生无常中笑不出来的话，哭笑不得也好哇。

《东京教父》的故事，用今敏式的独特过程走向了圣诞式的完美结局。

片尾，东京庄重的高楼大厦和东京塔，竟然伴着一首改得油腔滑调的欢乐颂，不正经地扭动起来。

“你我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啊

来 在加勒比海干一杯朗姆酒

别以为我们住在同个屋檐下

来 在加勒比海把烟抽个够”

岁末的东京，人们一大群一大群涌进教堂望弥撒、涌进神社拜初詣。

当潮水散去，各就各位，每一天的焦头烂额里，人们发现，

抓紧自己的其实不是上帝、佛祖，也不是八百万神。

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