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夜谈

2022年1月25日，冷冽冬夜，对比度稍低的清晰黑白电影有嘈杂零碎的异国语言，讲一个旧世界的故事。这个世界仍有我们熟悉的大屁股电视和固定电话，作为连接电影和现实的发光细线。 站在全知视角的观众无法定义幼稚政治丑闻后的复杂异教邪神崇拜，只能渐渐接受黑白片中被未知超自然力量悄悄改变的人类社会乃至感官世界。就像节目制作组在屋中从被动遭遇异状到主动体验（真实的）幻境，唯有接受，无力反抗。 我好喜欢老旧电视机播放的访谈节目。有质地结实的幕布、桌椅、水杯，喋喋不休的主持人和各色嘉宾在谈论一场冰冷肮脏的政界风波，文雅整齐的字幕标志适时地控制播放节奏，失真嘈杂的音效时刻给人听觉的折磨，噼里啪啦的雪花点不再是宇宙辐射的微波，而是触发恐惧的前奏。这是现代人营造的模拟恐怖（Analog Horror）感觉，随时怀念我或许未曾经历的过往时代。希望洛老也能喜欢这种模式。 不得不提，提心吊胆的观影体验里也有暖暖微光，来自炉子上噗噗作响的摩卡壶和门外红光掩映中伸入的章鱼手。

硬要归类的话，本片应该属于意识流恐怖片。观影体验类似于看《灯塔》之类的“神棍”片，所以注定评价两极化。但在我看来，有风格的有创意的恐怖片，都是及格以上的作品。如果欣赏不来这类神神叨叨的片子，就别硬着头皮去看了。不过话说回来，本片没有灯塔那么晦涩，且有悬疑凶案解密为引子，还是挺有意思的。

以下剧透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把离奇怪诞的情节和人物，以及各种超自然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使现实的政治社会变成一种现代神话，既有离奇幻想的意境，又有现实主义的情节和场面。人鬼难分，虚实结合，现实与魔幻融为一体。

——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在表现。

谈及拉美文学，就不得不提到魔幻现实主义。恰巧，本片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影视化极具代表性的展示。政治阴谋及后殖民时代反抗军政府的敏煮运动，与邪教、魔鬼崇拜及拉美土著巫术图腾等符号元素相结合，构成了这样一部亦幻亦真的烧脑惊悚片。故事的主要场景有三个——演播室、小屋和户外（以及宽屏的高维空间），而串联场景，推动剧情的则是“电话”这一工具。电话也是许多恐怖片不可忽视的元素。故事发生的背景为1987年的阿根廷，插播广告中的马岛，都是有现实政治意义的铺垫。

《午夜六十分》是一档解读社会热点和揭露政治丑闻的新闻节目，由于受到统治阶层的打压，即将关门歇业。作为最后一期直播，主持人和制作团队以涉及总统的一桩奇案为着手点，试图发出最后的吼声。

影片开场不久简述了一桩奇案：黑夜中，大胡子凶手在警卫的注视下，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被害尸体、奇怪的仪式涂鸦和一本笔记。

消失的凶手，与后面追逐娜塔莉亚的是同一人

随后切换场景，制作人豪赫与节目赞助商冯·默肯斯的代理人交谈，取回神秘礼包。另一边，除了外派任务的娜塔莉亚，制作团队的其他人员（教授卢西欧、记者亚伯和玛利亚）——则在隐秘民宅中等待节目开播。豪赫带着包裹回到团队，马岛广告后，进入《午夜六十分》现场。

至此,影片虽然沿用奇案的黑白色调，画幅却转变成4:3比例，不仅是电视机直播画面，也包括现实场景。在把两个不同维度空间用简明易懂的规格区分开的同时，又将“现实世界”与“电视影像”置于同一框架，进一步模糊了“实体”与“映射”的边界，实现多层次的虚实结合。

尸体成了无名氏，仿佛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般，没有身份，无人知晓。对此，节目邀请了死者笔记上提到的两位大人物——“民政局长”利纳雷斯和王国企业前副总“神棍”马卡托，以及试图揭穿副总邪教头目身份的作家共同对话，意在揭露总统进行政治迫害的真相。

马卡托、局长、作家

主持人先念了一个名叫爱德华·阿隆索的人的声明。它记录了阿隆索和玛利亚曾作为记者去采访民政局长，并“目睹”了他与“无名氏”及其他政府高层私密会面。然而，在现实世界中，主持人否认阿隆索是新闻团队成员，玛利亚和其他人也丝毫不记得这人物，议员同时证实只有玛利亚独自一人去采访他。

节目过程中，民政局长否认认识被害者“无名氏”，接着马卡托道出令人迷惑的真相——“无名氏”是被抹掉的存在，局长的记忆和认知也是可以被串改的。此时的马卡托，居高临下，懒得跟局长这只蝼蚁解释超出其认知的现象。他对局长说：你以为你家只有两个女儿，但其实是三个，你自己捐了一个，不记得罢了。局长忍不了疯言疯语，暴怒离开。

制作团队小屋那头，亚伯拆开了豪赫拿来的快递，里面是致幻草药“坦尼斯根”，以及一卷录音带。影片从这里开始，小屋也有了各种怪诞的事情发生。玛利亚听到莫名呼唤，被锁在房间里，墙边还有一个黑影。赶过来找玛丽的亚伯，被黑暗中的眼睛吓了一跳。

波兰斯基被cue

影片的一大特点，就是模糊了现实与幻境的边界，也弱化了因果逻辑。比如，玛利亚听到的呼唤声，是在集体嗑药之前。这种有意为之的松散框架，使故事如梦境般靠意识流推进、闪现。而影片里的幻境（高维），是跟现实世界互通重叠的，在幻境（更高维度）中的人与物，也能进入到现实中，不受时间与空间局限。

演播室里，局长走后，轮到作家对神棍发难。作家揭露马卡托就是个邪教首领，是一名“术士”，利用集体恐惧洗脑控制教徒。马卡托继续以“神”的姿态，将其视为蝼蚁，说进入他农场修行的人，才是满足高纬度需求的“会学习的人类”。作家的前妻在农场修行过，变得沉默寡言，所以他被这种疯疯癫癫的话术惹恼了。在作家发飙之前，不想再费口舌的马卡托，小手一挥，施法打断他讲话，并送他去医院看病。

看似魔法走进现实，然而下一秒当马卡托想说出实情时，电视被莫名其妙地中断信号，他自己也像被神秘力量所伤，不停抽搐。眼看主持人里没有套出“现实性”的突破，制作团队在亚伯的劝说下，死马当活马医，服用了草药并准备仪式。

仪式，录音机播放类似潮汐的声音

仪式中，教授卢西欧在药物效果下，在另一个维度体验了死亡。这段处理挺精彩的，红色是符号化的危险信号。从一个红点蔓延开，血的颜色填充了整个画面，在巨大压迫感中，一把带着挂钩的匕首挥向教授。简单的色彩运用和抽象画面就交代了“刺伤——失血——死亡”的全过程。

死亡体验

玛利亚和豪赫在幻境/高纬度中，遇到了现实中“不存在”的阿隆索，并习以为常地交流，并获知了两个重要线索：无名氏是某政党领袖；帝国企业大楼里有马卡托要的东西，换取他无条件交代事实真相。

至此，故事脉络渐渐清晰。另一个世界确实存在，阿隆索也存在。当阿隆索出现时，影片画幅又回到了宽屏模式。现在的他，只存在于幻境或更高维度的世界里。基于维度互通的逻辑，他应该是自行抹除自己现实存在的痕迹，从而藏身高维之中，而不是像无名氏那样已经死去。在这个空间里，模糊了时间线性的概念，以一种似回忆、似梦境的方式，让玛利亚和豪赫与阿隆索相见。开头玛利亚听到的呼唤，原来是阿隆索的声音。这种高低维度的穿越，有点类似《星际穿越》里，马修麦康纳与女儿的交流。

变幅穿越

阿隆索与无名氏

豪赫在高维空间，被娜塔莉亚一句“谁是亚伯”所惊醒，回到现实世界。此时，亚伯在杀害卢西欧后，被玛利亚反杀。亚伯作为仪式发起者和监控者，不断地受到异世界的幻觉侵扰。

亚伯看到的触手等怪物，是具象化的克苏鲁元素，姑且简单理解为逼迫亚伯的、不可知的危险力量。从他与赞助商冯默肯斯的联系（指定接收仪式指南和药草）中看出，他是冯安插在团队的人员，任务是套出巫术的秘密，使冯掌握核心科技取代总统成为权力中心。

但亚伯杀害队员的时机，有点奇怪。若玛利亚进入高维空间获得的线索是让马卡托全面交代的唯一希望，那为何在大家还没将线索带回来时，就开始灭口？显然此时杀人不是冯的计划以一部分。我的推测是，亚伯虽身为赞助商的人，但卧底过农场的经历，让他比其他人看到更多幻象，也就是更了解“巫术”（权力）的骇人之处。杀人的举动，是他被魔鬼般的权力不断侵蚀下的崩溃与妥协。也许是主动追求权势地位，亦或是被迫胁从，他被“大法师”总统所代表的统治阶层再一次策反，帮助掩盖真相。

此时电话再次扮演重要角色

亚伯死后，尸体出现了“跳帧”般的闪烁，正如最开始海岸边杀手消失前一样。这反映出他两都是能进行穿越的巫师身份，只是亚伯可能还在初级学习阶段。面对巫术（权力）带来的压迫感，他不停地表现出恐惧和抗拒。

娜塔莉亚根据指引，拿到了一个iPhone。影片进行到这里，魔幻现实主义的虚实结合达到顶点。一开始我居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因为片中之人没有对这东西有太多疑惑反应。后来转念一想，不对啊，不是80年代么？这就是之前提到的，电影又一次模糊时空的处理。像梦境一般，模糊了时间空间，且更进一步地，模糊了电影时空与观众时空的边界——让观众通过身旁随处可见的智能手机，也参与了一次进入电影故事的“穿越”。

马卡托的最终解密

通过与高维度力量（魔鬼/权力）签订契约，总统与马卡托等人成立王国企业，成为了具有特殊力量的术士，以此统治阿根廷。与魔鬼的交易中，涉及到儿童献祭：权贵们都为达目的不惜献祭自己的儿女，包括玛利亚求助的法官舅舅，原来也是贪污腐败的术士。看似民生福利的儿童广告，是无止境的权力欲望推动下的献祭规模化、社会化，寓意着极权腐败下的阿根廷下一代看不到希望，“未来已死”。同时，契约即将到期（暗指总统任期），术士们的能量正在削弱，急需签订新的契约。

马卡托也许良心未泯，退出王国企业，成立了农场社团，让更多人看清高低维度的世界，摆脱被奴役的蝼蚁身份。起初看似荒唐的邪教组织，竟变成了广开民智的进步团体。

马卡托将自己的女儿藏在了高维空间，智能手机是他与女儿联系的通道。最后时刻，他让女儿把藏有咒术秘密的书找出来，并通过电视直播让观众知道真相。可惜在他即将说出咒语的那一刻，他也被抹去了。目睹了马卡托被抹去的人们，是否也会渐渐地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呢？

如果把黑白色调的部分当成是黑色寓言，那么电影最后一分钟的宽屏色彩，则是让观众从电影中抽离，回归现实性的思考。一部21世纪的iPhone，连接了电影与现实。看似色彩斑斓的当今社会，玩弄权术、鱼肉百姓的“术士”，是否还存在呢？马卡托说，“四年前我们就不在阿根廷”，1983年马岛战争后军政府倒台，民选总统上位，社会危机依旧此起彼伏。如今宪法规定的四年任期所剩无几（当然，针对的是虚构的电影情节），新的统治者，还是那些签订了新契约，利用“巫术”进行愚民统治的垄断资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