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的竞赛

Netflix纪录片的开头和结尾都十足惹人厌。不知道演员界是不是已经衍生出了配合各种传主童年回忆的工种来负责这种精神分析式的案情重演，但感觉他们拍得已经很驾轻就熟：两个穿一样格子裤、白帽衫的黑人小孩坐在斑驳的福利机构台阶上，随着只在安全振幅内晃动的镜头行动迟缓地摸摸墙壁，啃啃果篮，伴着旁白的解说将彼此的手紧紧握住。当我们随两个孩子的视线远眺伦敦要死不死的天空时，英格兰顶级联赛迄今为止唯一在职出柜的男性球员、第一位黑人百万英镑先生的故事也开始了。三十年后，当Justin Fashanu在东伦敦用一根上吊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兄弟John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多年不相往来。于是诗朗诵伴舞再次袭来，还是前情中出现过的那片杂草丛生的嬉闹场，野地里两个孩子各执一截树枝，开始刀兵相向。就好像Justin Fashanu的人生答案早就不言自明。

可看过的资料越多，会越觉得Justin Fashanu矛盾重重的一生天然对抗着分析、拆解和盖棺定论。

在诺维奇队年少成名，Justin的豪华跑车永远停在饭馆门口的双黄线上，并且对整座城市给他的爱有恃无恐--他知道没人会给最受娇宠的天才前锋开罚单；1981年，当诺丁汉森林队的队友第一次见到这位价值百万英镑的重磅引援时正值炎夏，Justin穿着黑色毛氅出现在赛季首训，与新队友会合；即便是遭遇毁灭性的伤病和《该死的联队》第一男主角、诺丁汉欧洲冠军教头Brian Clough惊动警力级别的恐同打击，他一秒钟都没放弃过维持这种奢华生活的努力。在苏格兰效力期间，身为众所周知的同性恋，Justin Fashanu 主动勾引当红女主持人Julie Goodyear ，作为Julie的恋爱宝贝，他在亲昵过后转手就将二人的花边故事出售给小报桃色版面。事到如今也没人说得清楚这个高大、自恋、率直而狡诈的前锋在哪几个托利党议员床上展现过射手本色。Justin Fashanu可以让深柜白人议员妻子的生活在打开报纸的瞬间溃散，却仍面无愧色。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在爆料事业上身兼数职，同时生产着好几位政客的床第韵事，不但自产而且自销。当议员Stephen Milligan之死使警方循着这些传闻而来，他在长枪短炮面前又将一切嫌疑推脱得一干二净。作为惯犯，年轻时候的Justin Fashanu就清楚地知道球迷的爱戴能为他带来多少金钱权柄，于是他便尽兴地享乐。当他伤病缠身，不得不在三十来岁隐瞒年龄跑去加拿大讨生活，又慢慢摸到了反英雄偶像的门道，原来自己在足球这项铁血老爷们儿运动中的声名狼藉也颇有可以利用之处，公众对他这种反复无常腔调既好奇又全无信任可言的状态，竟也成为某种财富源泉。

刨除过分偷懒的煽情闪回，影片循着Justin Fashanu的故事呈现的，是去年夏天那位鼓足勇气与全互联网约好了日期“说出一切”的那位英冠球员销去“the gay footballer”这个推特账号时坦诚的，“尚未准备好去承受”的人生。

离开伦敦的儿童之家，Justin和弟弟在Norfolk一对爷爷奶奶辈年岁的养父母家生活。当弟弟John极度依恋母亲的怀抱以期安抚难以摆脱的遗弃感时，哥哥Justin握着John的手，引领他渐渐生长出强悍的猎豹体格。并在一个没有黑人银行家、黑人政客可以仰望的时代，一路杀出这个目之所及全是白人的社区，锁定了足球这个唯一可能扬名立万的领域，并很快脱颖而出。在诺维奇期间，Justin对记者说了自己对未来十年的期许：更有钱也更出名。听着也许有些功利，但Justin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影响力，激励更多人。后半句可能并不是漂亮话，却毕竟有些跑偏了。多年后的1990年，严重的膝伤耗光了他的钱财，同性恋传闻又令足球界曾经的支持和赞美全部噤声，职业生涯已然急转直下的Justin起手了猛料贩子生涯第一单、也最轰动的交易。他将自己的出柜声言以7万英镑的价格卖给了《太阳报》，收获一笔嫖资的同时也把“出柜先锋”的桂冠死死按在了这份以种族主义和恐同著称的直男读物上。而在拨通那个电话之前，他刚刚收到弟弟John的一笔封口费。终于走出兄长阴影的John在温布尔登与维尼琼斯等一帮恶汉打出威名，开始极力守护自己热血硬派的职业形象。除了Justin Fashanu，大概没有哪个哥哥会如此无耻地出尔反尔，也没有哪个同性恋者会如此殷切地寻求与太阳报的合作，“我当年的百万英镑转会是太阳报登出的，这是所有球迷都会看的报纸”。言下之意是，足球事足球了。

很多球迷都说私下的Justin Fashanu是一个温和可亲的男人。即便在他疯狂上节目揽钱的最后日子，面对演播厅里剑拔弩张的恶意， Fashanu也只微笑着，声音轻柔地说着“那你要不要和我睡睡看”之类有点淫荡的狠话。真正的谎言家才不需要偷偷在推特follow那些出柜的女足偶像，他只对自己诚实，只做独一份儿的事，自己驾着兜售同性恋猛料换来的豪车直奔粉身碎骨而去。这就是当黑人、同性恋、足球三股恶灵搅和在一个刚离开诺维奇就在诺丁汉同性恋酒吧夜夜笙歌、专事自毁前程的人身上会发生的事。他毁出了风格，毁得像1980年那一记BBC Motd年度最佳进球一样忘乎所以。

探讨Justin和John之间的兄弟关系将会是又一个无尽的话题。在看过早年间的高糊纪录片Justin Fashanu：fallen hero 之后，我原本希望在Netflix的这个2017新片里看到渴望洗脱“善妒、冷血，只想着自己的名节和钱”的John Fashanu一个幡然悔悟的感人场面。可是并没有。他重复着那些死不悔改的话，撇清自己与同情、理解、包容这些21世纪社交媒体片汤话的关系。最后不得不以掀桌子来保卫老派足球运动员垂危的尊严，谈到是否有过悔意，是否多少需要为兄长的死亡负责，John开始眼眶泛红：不，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旋即退出了拍摄。

John的怨恨之源，据他自己说，是年少时候没有Justin那么才气纵横，所以当哥哥在诺维奇声名鹊起，沾兄弟的光吃得每一顿免费晚餐，都剜在他的雄心壮志上。John暗暗立志，另起山头玩命地打拼。当Justin的职业生涯在暴君Clough手里暗淡下去，John以强悍的作风在那支温布尔顿立住了自己。可当他经历一个成功的赛季之后参加英格兰联赛球员晚宴时，却在厕所遇到了“嘿，你知道吗，你哥是同性恋”。他挥拳撞向了那厮，并且终于知道了。他还知道了即使不再联络，却仍是一样J字打头的球员Fashanu，一样要承受漫天的嘘声。所以在用封口费包养哥哥的努力失败之后，John火速联系了媒体：他是他，我是我，我、我妈，我们全家都和他没关系了。

在YouTube评论里我看到一个英国球迷回忆Justin Fashanu职业生涯晚期在托奎联效力时的情形。作为主队球迷的一员，这个老哥与一帮哥们儿一起整场集中火力，朝着Justin高唱着恐同歌曲。他倒没看到Justin的眼光黯淡下去，而是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该追悔的黯淡时刻。另一位九十年代看过温布尔登做客维拉的球迷则对John Fashanu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在“你哥哥是同性恋”的歌声中面不改色地踢完了整场比赛，并且攻入一球。

整理John Fashanu的时间线，我发现了近几年他的向善趋势。去年“早安英国”节目中，他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足坛名宿、已故出柜球员的弟弟一样呼吁足总为球员创造可以安然出柜的环境。怎么说呢，我越来越没法像刚开始一样痛骂John Fashanu了，这是从80年代走过来的坦率到口无遮拦，强压下又撕斗如恶犬的人。谁能要求他瞬间改变呢。但只有一点，无论是真固执，还是装硬汉，始终令人难以忍受：Justin从来没提过生母的遗弃，但实际上他对此最无法释然，成年后他常常追问亲生母亲何以当年要把自己和弟弟送给政府，却留下另外三个孩子。他曾经开着车带着母亲，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个问题，无论母亲如何解释，他的问题仍一遍遍卷土重来，始终没法接受。对此，那双曾经被Justin握住的小手的主人、与他共同承担过命运的John只是在其兄死后说，没有的事，只有在Norfolk我们才能茁壮成长，现在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独自皮实。最深的背叛不过如此。

1998年马里兰州宿醉之后的性侵指控在片中得到了“法律权威的多方”确凿。无论原委如何，Justin Fashanu都很难洗脱嫌疑。Fashanu的朋友回忆，事发后Justin万念俱灰，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被投入监狱，再次被迫住进另一所机构中。两周后，Justin Fashanu躲过重重布控逃回英国，随后在伦敦自缢身亡。像是近二十年前离开诺维奇的金丝雀再次从笼门合上不易察觉的间隙飞走了。

今年2月，卡罗路球场迎来了四十年前缔造伟大进球时的对手利物浦。球门区看台上，巨大的横幅徐徐展开。诺维奇的死忠球迷没有忘记1980年那记灵光四溢的进球，诺维奇的性少数球迷团体永远对Justin Fashanu的激励心怀感激。

这是一记当年家喻户晓的进球，是无论哪个版本的英格兰顶级联赛最佳时刻回顾短片都不该漏掉的20秒。240p的画面中，19岁的Justin Fashanu接到队友的短传，背对球门的他右脚背一拨使球轻盈弹起，紧接着闪开身位左脚凌空将球吊向远角。进球后的Fashanu保持着一贯的内敛，欢声雷动中，他伸出右手指了指天空。当时他还没说出“不再为自己而要为上帝进球”这样基督教骗同性恋的鬼话，那我们只当他是在向什么天界球神致意吧。

作为豆瓣唯一Justin Fashanu球迷，节目的最后，就让我来将他与金丝雀球迷的对望剪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