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秋节档期登陆院线,《妈妈!》在国产文艺片领域算是获得了不错的口碑(豆瓣7.5分)和票房(上映8天票房突破5000万)。上映之前,就有很多影迷关注这部电影,原因是导演杨荔钠的前作、由郝蕾主演的《春潮》。这部电影在当年上映时,因为对母女关系残酷而现实的刻画,获得一定关注。
同样聚焦母女关系,并都由女性制作班底打造,《妈妈!》和《春潮》对母女关系提供了看似背道而驰的描述。不同于《春潮》的刀光剑影,《妈妈!》提供了一个温情满满的故事。超人般的母亲形象(吴彦姝饰)不遗余力地拯救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女儿(奚美娟饰)。然而,仔细对比之后,《春潮》和《妈妈!》之间或许并不存在那么大的距离。当两部电影叠加在一起,我们反而能看见东亚式母女关系的一种真相:爱和伤害、付出与控制,就是一枚硬币的一体两面。
此外,影片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描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福柯关于“疯癫”的论述。疾病夺走了女儿的理性与记忆。但恰恰是透过“疯癫”的幻觉,她得以直面充满创伤的历史,释放被压抑的痛苦与欲望,完成了忏悔与和解。杨荔钠延续性地使用水体作为这种不受规训的女性意识的象征。然而“疯癫”之后,女性还能向何处去?本文作者认为,杨荔钠通过《妈妈!》的结尾,给了一个隐晦而苍凉的回答。
撰文 | 雁城
早在《妈妈!》上映之前,它就已经成为我的九月必看。原因在于导演杨荔钠的前作《春潮》。虽然豆瓣评分只有7.1分,且口碑褒贬不一,但《春潮》以其对母女关系残酷而现实的刻画,仍成为了当年我的院线十佳。
某种程度上延续了《春潮》的主题,《妈妈!》继续聚焦一对母女和她们之间微妙而汹涌的情感关系——实际上《妈妈!》(原名《春歌》)本来就和导演的前作《春梦》《春潮》一起组成她的“女性三部曲”。作为三部曲的终章,《妈妈!》帮助杨荔钠获得了更好的票房成绩(上映8天票房突破5000万)和更高的豆瓣评分(7.5分)。
拥有类似的关切,并都由女性制作班底打造,《妈妈!》和《春潮》却对母女关系提供了看似背道而驰的描述。
首先说说《春潮》。郝蕾饰演的郭建波和母亲与女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比起天伦之乐,影片描述的更是“战争”。冲突总是在三个女性角色之间排列组合式地上演。爱裹挟控制,付出激发不甘,自由煽动背叛,悲伤转折成指责。影片被人诟病“没有高潮”,但实际上处处是高潮。汽油味蛰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一划火柴就要熊熊燃烧。
《妈妈!》是气质上完全不同的作品。比起《春潮》里三代寓居而略显逼仄陈旧的沈阳老商品房,《妈妈!》中奚美娟与吴彦姝扮演的高级知识分子母女住在一间阳光充裕的杭州独栋别墅里。别墅前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园。空间在剧情发生之前就暗示了主人公的阶层和教育背景。
母女之间亦有潜藏的龃龉,但都被书面化的台词收敛。《春潮》里母亲为女儿不嫁人而屡屡口出恶言,彼此遍体鳞伤,而《妈妈!》前半段出现的最明显的矛盾,可能也不过是“今天周二,该煎牛排,但你准备错了食物”。对此,杨荔钠的解释是:“母亲出生在民国,是文科教授,女儿1949年后出生,是理科老师,她们的教育程度决定日常对话不会像《春潮》中的母女偏世俗。”
这样轻微的龃龉甚至没有持续太久。在女儿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矛盾就更进一步转移为母亲对女儿的拯救。母亲知道女儿病情的第一句话尤为动人:“对不起,我真希望这个病是我得。”大概也让很多观众流下了观影时第一滴泪。母亲的爱过于宽宏。
在这种“为母则刚”的共识之外,已经在近年贡献过多个优雅老年女性形象的吴彦姝,又额外拟造了超越现实的特色。她劈腿下腰做瑜伽,丝毫不像八旬老人。这是用轻盈得夸张的方式告诉女儿:退休的二十年来都是你照顾我,如今,我可以为你兜底。
有了这份母性的“超能力”,虽然阿尔茨海默症是《妈妈!》主要刻画对象,但你并不会产生观看哈内克的《爱》时对疾病与衰老的终极恐惧。记忆与能力退行,即便在病理上无法被逆转,其伴生的焦虑感,却逐渐被无往不胜的母爱所攻克。疾病甚至成为一种母女关系的弥合工具。观众不会在任何一刻产生多余的揣测,担心失去耐心的母亲会把枕头蒙在女儿的脸上直至窒息,如同《爱》中的老年夫妻。因为大众认知内的母女关系就是这样。《妈妈!》展示了一场意料之内的、稳定的单向奔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感到一点遗憾。《妈妈!》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母亲形象,完美的地方有些脱离实际,而从根本定位上来说,又惊人地传统。它几乎只是把《世上只有妈妈好》又歌颂了一遍——实际上影片中也真让演员唱了几遍。当然,不是说母爱不伟大,也不是说不应该拍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只是这样的角色在生活中、银幕上、理念里,出现得实在是太多了。曾几何时,乃至今时今日,她都几乎是女性应该成为的唯一模板。这就不得不让我有点怀念杨荔钠的前作《春梦》和《春潮》里,那些有欲求、有缺憾、有棱角、敢冒犯的女性角色。
《春潮》辛辣,《妈妈!》温暖。喜欢《春潮》的影迷会觉得《妈妈!》矫情虚假,而喜欢《妈妈!》的影迷会认为《春潮》偏激刻薄。如果不了解前情,观众可能都很难想到这两部电影出自杨荔钠一人之手。然而观影之后,我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两部电影的差距或许并没有那么大。
换句话说,我毫不怀疑《春潮》和《妈妈!》中的故事,可以发生在同一对母女身上。正如爱和伤害、付出与控制,原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一体两面。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下,也落满了阴翳。尽管不惜破坏三部曲完整性也改了片名的《妈妈!》,大概率出于妥协市场的考虑,对这片阴翳轻描淡写,它还是能在秋毫之末流露出来:
影片前半段,母女之间刻板而疏离的沟通方式,来来回回只绕着生活的细枝末节以及一个遥远的父亲形象打转。而这位博闻强记、回顾过往事件永远要带上精确时间点的母亲,无疑是上野千鹤子在新书《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中所描述的那种角色:因为过于聪明,时常会让女儿在无所逃遁的理解与控制中窒息。
有一个非常真实的细节:当女儿在彻夜未归后到家——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病情,她忘记了家的方向——母亲看到女儿进家门后,一言不发地走开。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关心。明明担心到要彻夜守候,体面却约束了质询,距离感则堵塞了关爱。
后半段借由病情,向来压抑自我的女儿开始暴露出相当残忍的一面。在一些时刻,恫吓到母亲的似乎不再是疾病本身,而被疾病解放“本性”的女儿。印象深刻的一场戏里,在外人走开之后,刚刚还面目天真的女儿突然变了神色,威胁性地靠近母亲说:“我打了你,你为什么要和外人说?”一直处于权力结构上位的母亲露出恐惧的神情。比起《春潮》铺天盖地见刀见血的战争,《妈妈!》展示的虽仅是一瞬,却是只属于亲子关系的精神恐怖片。
当我回看《春潮》时,发现了一处更妙的互文。在《妈妈!》的开头,女儿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在《春潮》的结尾,是母亲不幸中风。这两场病都从根本意义上改变了母女之间的相处方式,甚至几乎是以一种“积极”的方式:
《妈妈!》中,母亲因为女儿的病情像是终于找到了退休后的人生使命。而当《春潮》里郝蕾饰演的女儿凝望曾经滔滔不绝而如今再也不能说话的母亲,她说出了全片中最多的台词。那是先前在和母亲的沟通中从没有机会说出的:“……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她感到一种迟来的“报复”、悲哀的解脱。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中提到佐野洋子的《静子》。其描述与影片的表达惊人相似:
“在‘用钱把母亲扔掉了’的老人公寓里,母亲渐渐患上了痴呆症。那么要强、那么粗疏、从没表扬过女儿、从没说过‘对不起、谢谢’的母亲在痴呆了以后,‘变得像个菩萨’。自从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被推开以后就再也没牵过的母亲的手,佐野第一次去牵了。去抚摸一直不愿接触的母亲的身体、钻进母亲的被窝去陪睡,这些都是母亲痴呆以前不可能的事。
佐野说:‘神智清醒的母亲我一次也没喜欢过。’在母亲不再是母亲之后,她才与母亲和解。听到痴呆的母亲说出‘对不起,谢谢’的时候,佐野放声痛哭:‘终于从折磨我五十多年的自责中解放出来了。’‘活到今天,真好。’她的表达是‘我被原谅了’,而不是‘我原谅了母亲’。她的自责意识当真强到了那个程度吧。”
在上野的理论里,母亲和女儿共同生活在家庭,这一男权社会的基本组成单位之中。她们本应是结构性的同盟,但因为普遍性的厌女文化,都沉沦在潜在的厌恶和竞争之中,找不到自我价值和对彼此角色的认知。这种在血浓于水中刀光剑影的母女关系,我们在今年上映的《青春变形记》与《瞬息全宇宙》中见过,在更早以前哈内克的《钢琴教师》里也见过。
然而,杨荔钠的描绘,又比上述这三部电影更带有“东亚性”。如上野千鹤子说,在东亚社会中,女儿对母亲的怨恨是不能被原谅的。因为母亲“既是压迫者,又是牺牲者”。在社会谴责之前,女儿就会因自己对母亲的不满,而自困于负罪之中。
所以《春潮》里的郭建波和母亲发生冲突后,在黑暗中恶狠狠地捏坏了母亲的仙人球。这形成了与《青春变形记》与《瞬息全宇宙》中母女相搏场景的最根本不同:东亚的场景里父辈和子辈之间的根本矛盾甚至是不可言说、无法对峙的。子女只能通过自虐来完成对父母的惩罚。
在这种宿命性的痛楚与耻感中,什么是解决方法?上野说:“当母亲不再做母亲了,女儿才终于从女儿的角色中解放出来。”这解释了为什么《妈妈!》里在日常中相处冷淡的母女,反而在疾病发生时完成和解。因为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女儿比母亲更快地老去,逼迫二十年前便已进入休养期的母亲回到照顾者的位置。时光逆转回童稚时,彼时女儿的自我还未形成、家庭尚未破碎、罪愆尚未发生。
当《春潮》和《妈妈!》叠加在一起,我们或许刚好能瞥见东亚式母女关系的一种真相:没有比这更深的爱了,也没有比这更深的痛。痛不能掩饰爱,爱也不能麻痹痛。
当我们更贴近地看《妈妈!》,会发现它对阿尔茨海默症的展现很有意思。患病后,女儿的视角时常被一种非理性的力量篡夺。这让她看见被放大扭曲的情绪(如公交车上乘客恶意的指指点点)以及虚构的场景。
在女儿的幻觉中盘桓的核心,是早已故去的父亲。父亲在她的幻觉中,永远是慈爱、博学、温情的存在。影片的前半程,很多观众可能都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为什么一部所谓的“女性电影”的中心,有一个屹立不倒的男性身影?到后段,我们才终于在女儿的忏悔中揣测出原委:
原来父亲是自杀。因为他遭遇批斗,又没有获得女儿的支持。所以女儿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都处于自我封闭之中,以她与母相伴的禁欲生活和规整的发型作为象征。疾病袭来时,她的悔恨才在幻觉与崩溃中浮出水面。她在病榻上以“我杀过一个人”为开场白向母亲忏悔,而母亲早在她忏悔之前就选择了原谅。
在《疯癫与文明》里,福柯这样描述“疯癫”:
“(疯癫)所产生的怪异图像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事物表面的现象。那种从最奇特的谵妄状态所产生的东西,就像一个秘密、一个无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隐藏在地表下面。这是一个奇特的悖论。当人放纵其疯癫的专横时,他就与世界的隐秘的必然性面对面了;出没于他的噩梦之中的,困扰着他的孤独之夜的动物就是他自己的本性,它将揭示出地狱的无情真理……”
在福柯的理论中,“疯癫”并不是一种残疾。相反,“疯癫”就是知识。愚人拥有着“完整无缺的知识领域”。他在一个智慧、理性的人看来透明无物的水晶球中,发现了隐形的知识。我认为,在《妈妈!》中,女儿所经历的病征就近乎于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疯癫。疾病夺走了她的理性与记忆。但恰恰是透过疯癫,她一再重返父亲健在时的圆满家庭,释放了被压抑的痛苦与欲望。
在杨荔钠“女性三部曲”的第一部《春梦》里,我们也能发现疯癫。《妈妈!》中的疯癫是阿尔茨海默症引发的幻觉,《春梦》中的疯癫则是春梦。影片中,主妇方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包括一个(除了性生活不积极外)很可靠的丈夫和听话的女儿。她平淡生活中出现的唯一怪事就是频繁的春梦。其主角永远是一个面目不清的长发男子。
和《妈妈!》中的幻觉一样,春梦亦不受控。梦是浸润着情欲的、愉悦的,但同时也是危险的、具有攻击性的。她会梦见自己突然被扇耳光,衣服被撕扯下。和普通梦境不同,《春梦》使用跳切回避记录入睡的过程,凸显梦境腐蚀现实的来势汹汹。此外,杨荔钠在《春梦》中使用了格外多的女性裸体镜头,通过视觉对观众的直接刺激,突出梦的禁忌与冒犯。
和女性欲求及身体紧密相关,方蕾的春梦是一种更专属于女性的疯癫,同时也更容易遭遇打压。然而相似的是,两部电影都利用无法被权威(科学或者宗教)定论或拯救的病征,展示了女性被压抑的欲望向非理性空间的恣意逃窜。
从疯癫与女性的关系延伸开来,我们会发现一组看似矛盾的事实:如今,我们越来越意识到“阁楼上的疯女人”实际上是男权叙事对女性的污名与禁锢;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能看到近年来一些优秀的女性作品把“疯癫”作为一种建构性的力量,去解放被压抑固化的女性形象。
比如今年早先的文章《〈瞬息全宇宙〉:一首中年妇女的失败者之歌》中所说,围绕着亚裔妇女伊芙琳(杨紫琼 饰)延展的“多元宇宙”实际上近似一场“精神分裂”。正是借由这场外人看来癫狂的奇异冒险,她探索着先前被压抑的可能性,完成了对于自我和女儿的拯救。正如加塔利在《混沌互渗》中所说,精神分裂把主体性向多样性充分展开。疯癫可以是打压的工具,也可以是解放的武器,取决于它掌握在谁的手中。
在杨荔钠的电影中,不受理性控制的女性意识往往和流动的水体相关。《春梦》里有无边的水色见证旖旎的梦境,尔后冰冷的湖水企图吞噬女儿的生命,则象征自我意识的危险;《春潮》结束在流淌的潮水间;在《妈妈!》中,女儿的首次发病导致彻夜未归时,机位下沉,地上的积水映出她的摇晃的倒影,昭示着被冲击扭曲的自我。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在大海边,母亲悠悠地推着女儿的轮椅走在沙滩上,而女儿在画外音里说:“妈妈是海,我是一滴水,爸爸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鲸鱼。”母亲和女儿是水的传承和延续,父亲则游离于母女关系之外。水域再一次成为女性的专属象征,和女性代际间的纽带,见证半世疏离后的和解。杨荔钠在《关于〈妈妈!〉,我有这些话想说》中也解释道:“大海是她们的精神家园,海浪象征母爱的力量也代表人生的浪潮,女儿奔着妈妈学走路回到了人刚出生的样子,生命本来就是轮回重来,反之大海也同样以她的胸怀拥抱世间所有热爱她的生灵。”
这个大海边的镜头时不时被海水淹没,仿佛水体对母女俩投来主观的凝视。很多人在这个场景里揣测出死亡的意味。这对走向大海的伶仃母女,也许是在拥抱所能获得的最体面的结局里。这也让影片淹没在无边的苍凉之中。
和《春梦》《春潮》一样,杨荔钠在看似温情的《妈妈!》里也拒绝提供一个圆满的结局。尽管上文中说“疯癫”也可以成为一种解放的力量,但它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乌托邦,而是女性在无路可逃的沉闷生活中杀出的一条血路。
疯癫了,然后呢?福柯观察到,尘世中的愚人面临着两条路,河流与医院。前者代表遗弃,后者代表规训。这也恰是杨荔钠影片中“疯癫”的女性角色所面临的仅有的两种归宿。
其实,在《妈妈!》的官方宣推及影评讨论中,“女性视角”或“女性主义电影”都是核心词。很多人自然地认为这是一部“女性电影”,聚焦了平时被大银幕驱逐的、不够年轻漂亮的女性形象与其困窘。但同时也不是没有争议。豆瓣短评区一个名为momo的网友就认为:“主创团队过于强调女性团队,但是电影呈现出的效果明明做得没有那么好,但好像就因为是女性团队只能夸不能批评一样。”这条评论获得了265个赞。
“没有那么好”,是很多人的共识,包括我。《妈妈!》在表达上多有保留,出现明显的节奏混乱、逻辑断裂和自相矛盾。比如这篇影评完全没有提到文淇饰演的周夏,因为她的片段实在太突兀,即使经过我的主动脑补;影片更遭人诟病的一点是极为书面化的台词和悬浮的场景。对于许多人而言,角色设定与大众的距离决定了共情的限度;如前文中所说,我个人也特别遗憾影片展现的女性角色都太传统。虽然声明了“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母亲,但所有女人都是女儿”,结尾处还是借由抱着孩子的周夏,给影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都贴上了一个名为“母亲”的身份标签。
但是《妈妈!》是不是一部女性电影?我认为是的。在框架的掣肘下,杨荔钠拍出了一些仅属于此地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女性经历和女性关系。在显而易见的“为母则刚”之外,我们还能品尝到酸涩、羞耻、眩晕、悔恨……
《妈妈!》(《春歌》)连同《春梦》《春潮》一起,汇成了一片丰富的水域。当梦境潜入潮水,水声就化作歌声。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雁城;编辑:青青子;校对:贾宁。未经新京报书评周刊授权不得转载。
电影上映了这么久,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写写心里话。
我的姥爷就是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之后去世的,因此在看到《妈妈!》这部电影之后,我无法完全客观地用“好”或者“不好”来评价这部电影。
准确说来,它足够细腻、温暖,在电影的层面算是勉强及格了,但从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的视角来说,它的致命缺陷在于叙事过于浪漫、松散,以至于这样一个极佳的题材、极优的演员配置、极具代表性的角色设定,都呈现不出这个片子该有的力度、态度与深度。
印象中,从姥姥去世开始,姥爷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了。
1997年2月25日,那天下着雨,刚过完九岁生日的我早早起了床,加入了追悼会送丧的队伍。队伍很长很长,妈妈牵着我走在最前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跪下,再站起来,继续走。
我们在冷冷的细雨中一路跪了又起、起了再跪。那天特别冷,地上到处都是雨和雪的混合物,为了保护我的膝盖不受伤害,妈妈提前在我的腿上结结实实绑上了几层塑料袋。
很魔幻的一点是,那天刚好也是邓小平的追悼会,街上的广播一直在反复播放邓小平追悼大会的致悼词,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忧伤。
从殡仪馆回到姥姥家,大人们都在张罗午饭的事情,但我一直都找不到姥爷。最后在二楼的主卧,我找到了他。他一个人静静呆坐着看向窗外,天晴了,虽然天气很冷,但阳台上他种的花花草草都还是郁郁葱葱的。房间里很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应该在哭吧。
我走过去安慰他,才确认他是真的哭了。
吃了一块前一天没吃完的生日蛋糕,我下午赶回了学校,教室的电视机都还在反复播放邓小平的追悼会,同学们依旧打打闹闹就像这个世界没有人死亡过一样。
现在每次回想起来依旧会觉得,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魔幻了。
从那之后姥爷的脾气就不是太好了。他总是不停找茬,不停埋怨儿女们。即便爸爸妈妈、舅伯们、舅妈们都在加倍用心照顾他,但他依旧坚定认为,在老伴儿去世之后,自己就成了儿女眼里的巨大的累赘。
再后来,病情一点一点恶化,我才知道原来姥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当时还并不太清楚“老年痴呆症”与“阿尔茨海默病”的关系,只知道姥爷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记性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后来他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卧病在床。某次我去探望他,他把我认成了二表姐,拉着我说悄悄话,还吵着要我拿糖给他吃(因为他有糖尿病,妈妈和舅伯舅妈都不让他吃糖)。
那段时间,几个子女轮流照看他。到后来,姥爷谁也不认识了,见谁都骂,妈妈经常红着眼睛回家,又委屈又沮丧。
妈妈后来跟我说,姥爷那几年过得很艰难,但在临走前突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可能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姥爷糊涂了好些年,但最后是清醒着走的。
1995 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美国艺术家威廉·尤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在 1995 年被诊断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从那时起他坚持给自己画了 5 年自画像。
自画像从清楚到模糊,正好呈现了他在阿尔茨海默病发病之后意识瓦解的全过程。
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华消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活慢慢被盲点吞噬,实在是极其残酷的一件事。
同样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还有当代著名的作家特里·普拉切特,他在知道自己患病之后经历了愤怒、孤独、恐惧与荒凉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描述自己患病感受的时候,他说,“就像你一个人站在海边,海浪不见了,所有的人也不见了”。
后来他参与了纪录片《Terry Pratchett:Choosing to Die》的拍摄,逐渐失去写作能力、感觉自己毫无生存价值的他,甚至开始在纪录片中考虑是否要自行解决自己的生命。
就在前段时间,我很喜欢的作家韩松也在微博公开了自己被确诊为“认知异常”的残酷事实。
他提到,“老年痴呆并不等同于阿尔茨海默症,‘痴呆’、‘变傻’、‘老糊涂’只是对失智症或认知障碍的一种通俗说法,它可以由多种原因引起,阿尔茨海默仅是其中一种。在我国,六十岁以上轻度认知障碍患者有近四千万,而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一千万左右。”
即便简单的阅读、组织语言对他来说已经逐渐成为了很难的事情,他几乎每天都会坚持更新微博,坚持读书,坚持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虽然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沮丧与失落,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他会在所有图片左下方加上“我们的目的就是活下去”这句话。
说回《妈妈!》。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自己很冷漠,但整个电影里最打动我的,只有最后母女俩(可能选择了自杀)的开放式结局,以及片尾真实患者的影像彩蛋。
作为女性,在观影过程中让我感觉最沮丧的一点是,片中吴彦姝老师饰演的老母亲蒋玉芝、奚美娟老师饰演的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冯济真、文淇饰演的问题少女周夏,到最后这三位女性的角色都变成了“母亲”。
因为冯济真的病,蒋玉芝不得不在85岁高龄重新回归到了母亲的角色,对女儿给予细致照顾;
而冯济真,虽然终生未婚,但也在得知自己患病之后,不求回报的一次次原谅、一次次拯救问题少女周夏;
周夏呢?这个唯一原本还带点自由色彩的年轻女孩,抱着自己那个(不知道亲爹在哪里的)婴儿出现在蒋玉芝、冯济真家里。
这是导演所谓的“相互救赎”吗?抱歉,我真的没看出来。
我只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女性的宿命,看到代际关系里的绝望和无奈,看到被困在“母亲”这个角色里的巨大的死循环。
一想到这个作品还出自一个“全女性视角”的团队,我就更觉得费解了。
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一生过得很糟糕、很失败,那请你想清楚,生一个新的孩子出来,你的人生并不会得到所谓的“救赎”。
大人物的一个喷嚏就足矣让这个时代倒退十年甚至百年,而我们都是小人物。如果你觉得人生很操蛋,那孩子的出现、血脉的延续,都改变不了你的人生。
所谓的“温情延续”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最后实实在在倒霉的只有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再说回结局。
海水渐渐涨起,优雅的知识分子老母亲穿着旗袍,推着轮椅,带着病情越来越严重的女儿,平静又快乐地走向海里。海浪汹涌,母女俩在海中相拥而泣,迎接死亡。
如果这是生命的尽头,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就是短短几十年,女儿早就该放下对父亲之死的愧疚与执念了。
你说这个片子算不算一个好电影呢?在技术层面上,答案是肯定的,但在精神层面上,导演未免过于执着于自己的个人感受了。尤其是周夏这个角色突如其来的怀孕、莫名其妙的消失,更加稀释了这个片子原本应该具备的力度。
真实生活中的阿尔茨海默病,会将一个原本优雅温和的人彻底击碎,将原本规整体面的生活变得混乱无序。这种病带来的那种真切的无力和绝望,在某种程度上与这种诗意的、浪漫的、一厢情愿的表达是相悖的。
太可惜了。
这部电影有一个温情、绵软、和解的外壳,在那下面,是一个极为苍凉悲壮的内核。
床底下,父亲的照片和日记早已被撕碎。所以女儿呕心沥血写的,其实是臆想中的文字,就像《闪灵》里的那个作家一样。母亲和医生联合举办了一个假的新书发布会,发布会上没有其他人到场。女儿编著的《父亲最后的考古日记》,实际上并没有出版。
在出版业,有一个概念叫作“假书”。并不是指盗版书,而是指在正式付印前,由印厂做的几本模型书,逼近真书的样子,用来临时应对书展之类的活动。母亲做了几本这样的假书,没有通过新闻出版署,没有经过层层审查的眼睛。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电影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这本《考古日记》,是绝对通过不了审查,拿不到书号,上不了书架的。
原因我们也都知道。
出版书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考古行为。从水中打捞文字,就是让文物破土而出。在每晚的梦魇中,女儿独自坐在船里,四周的湖面漂满了纸张。她做梦都想把水中的这些文字打捞出来。
出版,无非有话要说。然而,不可说,不可说。
如果女儿没有得病,没有失忆,按照正常计划写作、投稿,书稿终将被卡死。假书可骗不了正常的女儿。那这将是另一个我们熟悉的故事。
正是由于失忆,反倒将埋没的记忆“打捞”了上来。虽然不是真正的打捞,但是《考古日记》能作为假书出世,已经比其他万千书稿幸运太多。女儿的失忆症,由此有了另一层含义,它的目的就是这本假书,这件赝品文物。
很多写作者之所以提笔,是意欲将往事大白于天下,沉冤昭雪。但是,这个心结往往只与自己有关,外界根本没有人在乎,天下是一个虚像。很多时候,写字只是一种浇心中块垒的行为。写作者不欠世界一本书,他欠的是自己。也就是,我觉得它重要,它就重要。
这不是“那十年”的平反,不是某一个“湖中冤魂”的平反,而只是女儿一个人的救赎。
失忆症激发了母亲力量的回归,母爱又让假书得以诞生,假书则救了女儿。可以说失忆症间接地救了她,因为假书解开了她的心结,她因此可以放下一切。她曾说,活着是对她的惩罚。而有了这本书,她终于可以从容赴死,完全清洗自己了。
母女去海边之前,养老院的一个阿姨说,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又有人说,涨潮了快跑。这样来看,她们似乎的确是主动结束了一切。
这样来看,海报上的甜蜜拥抱,结尾处的走向大海,这两个画面是完全重合的。因为投向妈妈的怀抱,就是投海;回归母体,就是回归死亡。
然而,这场求死,是如此抚慰人心。因为救赎已然完成,因为海浪消解了之前关于湖水的所有梦魇,因为海浪不光代表死也代表生。
英国作家伍尔夫最激动人心的小说,就叫《海浪》。小说里对涨潮有这样的描述:
又是一次芸芸众生纷纷醒来。海浪之间的一道道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深。住在农舍里的人点亮了他们清晨的蜡烛。是的,这就是永恒的复兴,不断的潮升潮落、潮落潮升。
(伍尔夫本人也是投水自尽。)
而两名女子在海边跳舞这个意象,更不由得让人想到美国画家温斯洛·霍默的这幅《月夜》。
涨潮现象就是由月亮引起的。月亮的引力将海水稍稍吸离地球表面,于是形成了涨潮。月亮,也是一个极为女性的意象。
月亮,大海,潮水,母亲,女儿,死亡……所有这些阴性事物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女性磁场。处在这样的磁场中,体内的生命力便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不可抑制。
唯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最开始抱着一种观看母女情深的期待和女性相互拯救的心理去看这部电影。在观影过程中也屡次被母女之间的情感所打动。但是冷静下来后发现,这不仅仅是一部表现母爱伟大、母女情深的戏,暗藏其中的略带诡异气息的过往和愧疚,可能才是观众需要窥见的所谓“疾病”的根源。
影片讲述了60多岁的女儿和80多岁的目前相依为命的故事。两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家庭环境、生活规律、饮食习惯等,都看得出有深厚的教养和卓越的学识。
最开始,我对女儿略带洁癖的清教徒生活会感到一些不解,反而是母亲的活泼和肆意更显的可爱。但慢慢的,随着女儿病症的确诊,随着剧情的发展,随着尘封记忆的解除,随着幻想的出现和对往昔的忏悔,我渐渐懂了为什么女儿会如此,这其中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而历史是如此沉重。
相信大家对阿尔茨海默病并不陌生,这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对普通人来说,得了这个病的意思就是认知衰退,记忆慢慢消失,也不认识身边人,可能只记得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于是乎也就是生活不能自理,会生活在自己的认知世界。
女儿的“病”的表象是大脑萎缩,认知衰退,但却从行为模式和只言片语中,一片片讲所有的拼图归位,给我们重现了一个大历史背景下的家庭悲剧——作为高知家庭的一家三口,曾经也非常幸福快乐,爸爸总是在外考古,却对女儿关爱有加,妈妈是最好的文科老师,和蔼可亲知识渊博。三个人曾经在烛光下跳舞,曾经有关于“我爱你”的秘密表达方式。然而一切在那疯狂的十年中,戛然而止。
从女儿的应激反应中不难看出,她曾经参加过“武斗”,并且会使用枪支。关于她幻想中无数次着急为爸爸开门,可能是愧疚于和父亲“划清界限”而没有为爸爸开门,最终导致爸爸的投湖自尽。她喃喃自语说,这件事同样毁掉了妈妈的一生,可见其内心创伤之大。
关于她一直保持独身的状态,可能也和此有关。“等爸爸回来了我再嫁人”,然而爸爸永远回不来了,自然她也从未嫁过人。当她披上妈妈的婚纱奔跑回儿时居住的旧屋时,她是否也在幻想能拥有自己的家?
她做很多义工的工作,用很多水不断清洗身体和衣物,潜意识里是否在赎罪?下雨天她开心的在雨里接受洗礼,是否也是一种对肉身和灵魂的清洗?结合每一次与河水有关的画面,那些从河底拍摄的视角,以及从水下望向陆地的镜头,是不是一种带入和父亲的存在?
她内心中最憧憬的画面是:三个人手挽手,不断表达“我爱你”——纵然我头发花白,但是有爸爸妈妈的地方,我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幸福的小孩。
女儿的病,让妈妈一下子坚强起来,她不再是那个顽皮耍滑的故意通过某些违背女儿的行为让两个人有沟通的妈妈,她再次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照顾女儿、命令女儿、有话语权的妈妈。而女儿也不再用冷漠和自我惩罚约束自己,她渐渐说出了内心的感受,她又变成了那个需要向妈妈求助的小姑娘。可以说母女俩从冷漠对抗,变成了休戚与共,从吝于表达到拥抱、说爱。
影片最后给了一个留白和非常“和谐”的片尾字幕。我个人建议不要被最后的字幕误导。而结局其实很简单,女儿已经吞咽有困难了,母亲的手也开始抖了,两个人都面临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这个时候,只能选择有尊严的死去。在最后的一餐饭桌上,母亲穿上自己曾经指定的临终装束,推着女儿走向大海。在门口,那个意识不清的阿姨说到“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是一个明显的暗示。母女两人在海边舞蹈,女儿最终还是认出了妈妈,海浪涛涛,淹没了一切……
不难看出,只有在病了之后,甚至生病末期,这些被压抑的过往和情感才慢慢浮出水面,那么到底要感激这病呢,还是要厌弃这病呢?因为它,让一个人不再健康,但也因为它,让一个人变得更像一个人,或者说回到了一个真正的人的状态。
如果我们从一个人上升到社会呢?当下是不是也在故作坚强的选择性遗忘了什么?但你我知道,这份压抑总会最终变成病灶。何时才能正视历史?何时才能忏悔过往?何时才能面对真我?
P.S.补充几点:
看到有评论说感觉母女生活有点舞台剧式,经常朗诵诗歌啊,是不是有点假。我想说,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里这样的状态真的很常见。特别是父母知识渊博的时候,女儿说过自己总在追赶父母却总也追不上,其中暗含了对知识的深深焦虑。可能因为那十年耽误了学业,她总是感觉自己的知识比不上父母。其实从历史上说,那十年的知识断层非常严重了,十年之前的父辈的气度和知识我们真的无法追赶。
对文琪出现的两处戏份,一开始不是很理解,总感觉过于巧合和戏剧化了。但后来想想,第一次的邂逅是女儿发病的一个契机,她在电车上被误解被千夫所指,被带到警局做笔录,被冤枉,她都没有反抗申辩,其实可能在深刻体会一次父亲曾经遭过的罪。对女孩的原谅和救济,也同样是一次自我救赎。潜意识里,她在宽恕曾经的自己。我认为这段是很有可能在现实中出现的。但之后文琪再次出现,却有点理想化色彩。她为这个家带来一次欢快的清扫,一个新生的孩童,一抹亮色,这很像一种对美好的期许,但它真的会发生吗?还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期待?
最后要说一下两位老师的表演,真的非常棒!从肢体语言、眼神、皱纹都在演绎,特别是女儿变成小姑娘之后的感觉,奚美娟完全展现出来。而吴彦姝的妈妈,也真的是妈妈,一直是一个爱孩子的妈妈。很喜欢两个人的对手戏,真实、饱满、有张力。
影片之所以很打动我,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我也是个大龄单身女中年吧,也被妈妈爱着,照顾着。未来的我也很有可能面临这样的状况。影片里妈妈得知女儿生病时,着急的说希望得病的是自己,这种话真的只有父母才会说。女儿生病后在间歇性清醒时,反复确认自己是否给母亲添麻烦了,也非常真实。我们对所爱的人最简单的愿望就是不要给对方添麻烦,同时,有病的话病痛在自己身上,这就是爱的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我不知道未来什么时候自己或者亲人会生什么病,会因为什么事而离开这个世界,但我希望不要遭受太大的痛苦和折磨,无论是对患病的人还是守护患病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希望能在自己还有自主选择的时候,无痛无病的离开这个世界。
2022年9月10日 星期六 00:04
中秋档即将在本周正式拉开帷幕,只要稍微留意下排期,就会注意到今年的中秋档也许是近3年来竞争最激烈的一届,光院线片就多达10余部之多,其中不乏像李少红、尔冬升这样的名导在列。
杨荔钠相对低调很多,她的新片《春歌》(现更名为《妈妈!》)选择“错峰出行”,于次日公映。
作为“女性三部曲”的收官作,受疫情影响带来的跳票以及随后的更名,让人一时无法得知片方决定换名的真实动机。
也许是为了照顾市场,导演和片方想用更贴合大众情感的名字助力票房。但比起片中呈现的母爱,《春歌》似乎更能反映这部作品的本质,也和导演过去两部作品中一再提到的“春”一脉相承。
虽然三部曲中的原始片名都有一个“春”字,但它们所指代的含义却是截然不同的。
《春梦》讲述了一段失去激情的婚姻,其中,“春”指代的是妻子的性幻想——多年的寡淡,已让她和丈夫的亲密关系逐渐疏远。
而到了《春潮》,“春”则被拿来指代一段降至冰点关系的解封。考虑到女主和原生家庭之间的决裂,这种解封应该指的是她和女儿之间的和解,和一种新型亲子关系的建立与复苏。
《春歌》某种意义上重合了前作的话题,因为二者都提到了母女关系,只不过修复顺序从前作的女儿身上转移到了本作年迈的母亲身上。
因罹患阿兹海默症,在大学任教过的女儿性情大变,开始频繁失忆。原本看似悲剧性的病魔,却意外带来母女间的谅解,而谅解的背后,一段往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不光在主题上和《春潮》接近,细节上也能看出它和《春梦》之间的互文。
在表现女儿病况时,导演非常喜欢利用水的意象来强调角色主观意识的模糊和丢失。水的状态也在随主角病情的加重而发生改变(比如公车上,导演采用线条状波纹来暗示主角可能产生的幻听和幻视)。
如果这个意象还只是对角色初期病情的模拟,那到后来的情景再现,则直接挑明了角色的病情已经恶化。
镜头在重现角色脑海中的影像时,多次将视点落在其早已过世的父亲身上。对于父亲的离世,女儿一直心怀歉疚,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相当崇拜才华横溢的父亲。
影片用一个非常暧昧的幻视镜头来表达这样的崇拜:已经陷入阿兹海默中期的女儿在和母亲追忆童年往事时,忽然身披母亲结婚时用过的婚纱,前往儿时寓所,在那里重温和父亲相伴的岁月。
之所以说这个场景充满暧昧,是因为观众不但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对逝去父亲的眷恋;婚纱的出现,还暗示着女儿的恋父情结——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年至迟暮仍未嫁人。
到这里,“春”的意象再一次被以非常隐晦的方式注入进来。旁人无法理解,如此优秀的高校教师怎么会找不到与之契合的另一半,但其实,除了上述暧昧场景,影片已经用多个细节交代了人物的行为逻辑。
比如,女儿大部分时间喜欢戴手套出门,这一方面是源自于她需要整理父亲的考古材料,必须时刻保持手部的清洁卫生;
另一方面,从母亲抱怨她经常给自己洗脸的角度看,这同时也说明女儿的自律和爱干净。
加上高级知识分子背景,一般的凡夫俗子恐难入其慧眼,何况她的童年还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父亲作为榜样。
当然,为了避免观众过度解读,导演还抛出一条非常明显的线索去帮助大家理解女儿的终生未婚,考虑到其触及话题的敏感性,影片在这方面刻意“语焉不详”,但对老观众来说,大致意思已经能猜透几分。
经由母女的对话,一段从未公开过的黑历史跃然而出。
原来,父亲当初的死和女儿的见死不救有相,为了赎罪,女儿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决定等父亲回来后再解决个人问题。但显然,随着父亲投湖自尽,这一切已然化为泡影。
影片虽然没有深究历史事件对女儿的影响,但只要熟悉那段岁月的人,结合她较真的性格,应该都能理解人物的动机。如果不明白我在讲什么,可以再去找来张艺谋的《归来》重温,这里不再赘述。
总之,通过这样隐晦的表达,导演杨荔钠显然是想借宏观的事件,来表达个体在经历的时代创伤,且这种创伤即便在多年后依然具有相当的破坏力。
具体体现在:
发病前,女儿为了压抑自己的负罪感,刻意疏远了和母亲的关系;
发病后,女儿的坦白又对貌似已从创伤中走出来的母亲造成了二度打击。
那么到底在歌颂什么呢?
毫无疑问,对象当然是母亲,通过前后截然不同的形象,导演歌颂的是母亲无私又无畏的爱。
诚如老母亲在女儿患病初期所言,每一个母亲都有护崽的天性,这种源自本能的冲动让她们可以无视年龄,随时做好为儿女奉献的准备——尽管,小孩曾因为无知背叛过家庭。
全片最触动人心的部分当然来自母女间朝夕相伴的生活碎片,吴彦姝和奚美娟两位国家一级演员在片中贡献了多个精彩瞬间。
考虑到很多人还没有看到成片,就不再对影片进行更多深度阐述,关于母女关系和各自的角色解读,相信每个人看完后都有自己的结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相较中秋档其他主打温情牌的电影,《春歌》一定程度上制造了团圆之外的另一种结局。尽管它面儿上说的是家庭内部的互助,但内里指向的却是这个民族最深层的集体记忆。
这份记忆曾经带来过强烈的刺痛,现在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一代人的老去被逐渐遗忘。母女间曾经的嫌隙均来自这份刺痛,现在却因为女儿的病得以修复。
这是悲剧,也是黑色幽默。
导演在片尾用一贯“正确”的方式提醒着观众,全国有更多类似的情况(阿兹海默症)亟待大家关注。但坦率地说,比起身体上的病痛,精神层面的疾病似乎更值得深挖。
那段安全又无比正确的字幕虽然未尝不是来源于女性创作者的善意,但也有可能,相较背后的复杂,这只是另一种基于现实的妥协。
撰文 / Zed
策划 / 轻年力量
我自问是一个在母女关系题材的作品上十分心硬的观众,因为我自己在少年时代和母亲积累了许多爱怨交织的私人历史,所以我第一次北影节看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我在看《妈妈!》这部片子的时候会看到落泪,心头一时间翻涌起很多百感交集的况味。
我在看之前以为这部片子又会走煽情路线,但恰恰相反,电影在抒情上非常克制,但有几个瞬间非常动人心魄。
我很喜欢这部片子,在很多个层面都有击中我。老、病、女、单身,是多重意义上的边缘身份,创作者能够去关注和呈现这个群体的生活日常,本身就非常难得。以阿兹海默症为引子,展开的是对母女关系、老年生活、女性处境这一系列议题的铺陈。而且我注意到这部电影是全女性的班底,从导演、到制片人、到摄影指导(是余静萍,卢凯彤的遗孀),再到三位主演吴彦姝、奚美娟、文淇,让影片具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视角,非常有静水流深的况味。
我觉得我自己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性,看这个片子的时候,心头有一些明显的情绪变化。首先是隐隐地害怕,看到片子里奚美娟饰演的高知女性,在刚刚退休、不算很老的年纪就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而且这种病目前既没法治愈、也没有什么明确有效的预防方法,看到的时候难免会联想到自身和自己的家人,有一些无力的隐忧。
但随着叙事的展开,我看着片中两个女演员,一个六十岁,一个八十岁,都在努力去坦然面对、接受疾病,并努力学着和疾病共存。生老病死自天,不敢复言;但去爱自己、爱身边最亲近的人、担荷起自己的生活、沉静面对自己的命运,则是我们可以日复一日践行的人生功课。
我好喜欢电影的结尾啊,一对步入老年的、相依为命的母女,母亲推着轮椅上的女儿,站在海天之际,望向无边无垠的大海,仿佛望向神秘的命运,那样渺小,又那样有力量,坦然面对、坦然接纳、坦然担荷,令银幕外的我看到潸然,但一边落泪的同时,又一边获得了一点精神力量,似乎对未来的老之将至都没那么害怕了。——有什么好怕的呢?面对、接纳、担荷,就是答案。
在北影节第一次看《妈妈!》的时候,也是这部片子的首映,当天奚美娟和吴彦姝两位老师也来到了现场,那天站在台上的,全是女性,导演、纸片、三位女主演,听她们讲拍摄时的一些故事,都能感受到一种非常真实的女性力量,不抽象、不书面,就流动在她们彼此之间。吴彦姝老师凭借这个片子拿了北影节的最佳女主角,真的是实至名归。她今年八十四岁了,还在创造、在工作、在力所能及地尝试新事物,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我自己,非常需要这样的女性榜样,她让我清楚地看到,老了以后的未来也依然值得期待。
非常非常希望这部片子能被更多人看到,有更好的票房,这个对于整个行业都非常非常有意义,我自己作为观众,并不希望只能在银幕上看到年轻漂亮光鲜的故事,我想看老人的故事、弱势群体的故事,看到更多元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想看到更多形态的女性视角。我相信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希望看到这些。
中秋节啦,有机会的话,带妈妈一起去看《妈妈!》吧。最后祝大家中秋快乐,不必千里之遥,也能共赏婵娟。
但愿人长久,岁岁常相见。
镜头语言有点刻意,配乐没有做到为电影增色的效果,确实有很多细节镜头,整体质感不太好。文淇的部分都要怀疑是不是给耳机做广告,太生硬了,剧情对于父亲的遭遇留白了,可以想象,也许是历史原因。也许有的孩子真的就永远追不上父母吧,但是为了这个题材可以加一颗星。以及主创团队过于强调女性团队,但是电影呈现出的效果明明做得没有那么好,但好像就因为是女性团队只能夸不能批评一样。同样是女导演这位的功力一般。
很高兴看到越来越多的国产片在尝试去触及中老年女性的生活,在男性缺席的语境下,探讨女性之间的互相扶持。导演选择以一种散文诗的口吻来讲述这个故事,因为题材本身已具有切肤之痛。人的身体是一台日渐损坏的机器,记忆只会一遍遍让你重温最不堪回首的选择。在此层面上,追求体面就是在对抗痛苦,是为了在满目疮痍的生活里重新建构秩序和意义,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力量。“每个人都比你想象得更坚强”。
完全可以当成另一个版本的《归来》。冯婉瑜没得阿兹海默症,丹丹六十多岁时得了这个病,她用最后清醒的时间编校完了父亲的考古日记。后来,在记忆错乱、神志不清中,她忏悔对父亲陆焉识犯下的错误,如果我当年给爸爸开门了他就不会死。一直对抗的母女,在暮年和解。最后一代留有伤痕的人即将逝去,而她们的记忆似乎不约而同受到了干扰、破坏。冯婉瑜是这样,冯济真(奚美娟饰演的女儿)也是这样。真巧,她们都姓冯。陆焉识拿着勺子去给吓坏的婉瑜复仇,济真拉着老母亲躲到床底下,说别害怕我有猎枪。故事之所以格外催人泪下,不仅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因为他们被车轮碾过,留下了令人心痛的伤痕。
6.8/10剧本有问题,拍的太闷太散,刚酝酿好的情绪还没等发泄就被打断了,以至于到了后边很难再被感动。甚至说影片结束后的真人视频更为感人。导演加入了太多情绪化的东西,反而削弱了真实感,限制了两位演员的表演,当然吴彦姝和奚美娟的表演是无可挑剔的,为影片加分不少。
在无数个可以结局的地方错过了结局。
【别担心,等这些句子长大,它们会自己走出来。】
阿尔兹海默不可怕,贫穷的阿尔兹海默才可怕。
当疾病一点一点剥离她厚重的壳,我们才发现,冯济真是从饥饿和文革走来的人物,她说口号式的台词,像小将一般表演,藏匿一份口粮,撕碎父女照片。影片用少量惊悚元素,将她“恋父”背后的种种缘由含蓄地讲出来,讲她的忏悔、愧疚,讲她作为记忆的背负者的不堪重负。历史作为隐性的主题,犹如鬼魅幽魂,和阿兹海默这个显性主题并行推进,以一种过分抒情的方式,以不断摇摆、模棱两可的方式,与审查周旋。阿兹海默便成一种社会现实,成了苏珊·桑塔格式的隐喻。在显性的光影中,她们走向大海,而在隐性的悲伤里,她们走向凋零。
文淇这个角色出现的太巧妙了,这个角色才是为女儿的完整做的最后一笔完善。对女儿来说,那件事(看了电影就知道)对女儿来说,是非常深的藏在心里的秘密,甚至其实女儿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其实跟这种莫大的心里压力都是有关系的。
有点儿失望。两个老师的表演没得说,奚美娟老师牛了。但表达上有点儿晦涩,剧情也不够流畅,文琪那段太没必要了。是两个高知女性的困境,但台词太文了,甚至于矫情。而且我不觉得这个是母爱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每个女人都是女儿,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妈妈,我们不要聊妈妈了,妈妈死了”之后就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类似台词 以及我能理解女儿对父亲的愧疚但理解不了对父亲的崇拜。在一个几乎全女性的故事里一直笼罩着一个男性的身影。
你爱的是春天,我爱的是秋天。春天是你的生命,秋天是我的生命。你那绯红的面孔,像春天盛开的玫瑰,我这疲倦的眼睛,像秋日暗淡的光辉。
#BJIFF22 数不清哭了多少次,两位老师教科书式的碾压级演出真让人动容。但是单从电影角度来看真的过于碎片化,尽管使用了互文来强化整体性,可仍然很凌乱,且周夏这个角色的处理很是潦草,可惜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掌声和赞美送给两位戏骨,相辅相成的表演,我的眼泪不值钱😭(btw小文淇坐我前头擦泪好几次,小哭包不要哭了以后多演电影好吗🥺
全程难以代入,主要在于,选择女性知识分子的家庭,会跟普通观众还是有点距离的,就会让人觉得,谁家母女会这么说话啊……但这个人物背景,又是为了带出更深的历史创伤的东西,杨荔钠显然还是不想只做一个关于女性的亲情的表达,但个人感觉并没有编织的特别妥帖,节奏也有点问题,整体还是有点沉溺了。总之,细腻有了,温度也有了,但共情没太感受到,甚至结尾那几个短视频一出,前100多分钟黯然褪色。
12th北影节No.20。首映。65岁的女儿,活得严谨、板正、一丝不苟,每天做义工帮助别人,用一生的压抑克制清心寡欲去赎心底对爸爸的愧疚,去惩罚少年时的错误。她始终对周遭保持疏离,包括与她的妈妈。85岁的妈妈,讲究、精致,也活泼鬼马。母女俩较着劲地活着,直到生活失控。生命碎裂,女儿终于有更多缝隙,去释放情绪,表达不满,发泄愤怒。|不复杂很真挚,人物设定有巧思,但没有从“女性”角度走太深,也没有对知识分子的真正思考。美丽、精致、优雅并不是女性的全部,更不是唯一,是悬浮的、加了柔光的女性想象。如果所有人都会衰老得病,那她们已经是其中活得最轻松的人。粗粝底下的无奈、倔犟和坚韧体面,或许会更耐人寻味。最感动时刻其实是映后活动看吴彦姝老师走上台。是一出成年人爱的童话,是定调子下结论,不是对关系的探讨。
谁家里这么说话啊
不能说现在大家直接请好演员就不需要导演调度和手法了吧,能拍的如此无趣这锅真的是导演背
中间文淇来看两个老人那段太突兀了,搞得跟公益广告一样。其他都还挺好的,台词虽然太文绉绉了,但也符合俩人身份。看完我最大的感想是,要是我以后也一个人患了这个病,可能也会选择往海里走去…不能让我妈那么辛苦照顾我😭
这么平的本子能完成到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全靠两位老师逆天神演技打底,这么匠气书卷不说人话的台词,落在她们身上竟然合理且可信!阿尔茨海默病题材真心是这世上最恐怖的惊悚片,没有之一……
中国大陆难得的关注女性中年、老年生活和讨论“爱”的电影。隐晦地表达了知识分子在特殊时期受到的迫害以及对他家人的一生影响。两位演员的表演无懈可击,尤其是吴彦姝老师克制内敛的感情表达。感谢女制片、女导演、两位女演员们。
“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妈妈,但所有女人都是女儿。”患上帕金森的85岁母亲和阿尔茨海默症的65岁女儿组成了特殊的人物关系,在极其精炼、高度诗化的台词表达之下,《妈妈!》更像是一台精彩的戏剧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