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all those whose brains will decompose before their hearts.”
“I was born at dawn baptised with dew.”(我出生在黎明,被露水洗涤)
泛黄的旧日影像侵蚀着两位老人日渐衰落且凌乱的生活,伴随着弗朗索瓦兹·勒布伦饰演的老妇略带惊恐且失神的醒来,完整的宽阔空间缓慢且渐进性地被隔断,她轻搭在丈夫肩膀的手也随着无法阻挡且注定发生的隔绝而收回。带有强烈侵略性的黑色线条,自上而下腐蚀着两位老人的生活空间。在屏幕被分隔开的一瞬,老妇人紧闭双眼,冰冷的线条将她与丈夫的世界残忍且无助的分离,自此两位老人将要在各自的单屏空间内,生存着,挣扎着,无助着。
“I closed myself at night and woke up old.”(我在夜里合上花瓣,醒来时已然老去)
广义上的分屏指将多个画面内容同时呈现在银幕上,从而达到导演在叙事层面甚至营造戏剧张力的需求。分屏在影片中最常见的作用,便是通过两个并置的分画面来展现相同时间内,不同人物在不同场景内的行为动作,补充单一视角的局限性,并同时强调两个并列画面的内在关联性。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老妇在街边的商店带有某种目的性的对“玩具”的找寻,同时又似乎漫无目的的游走,与此同时,丈夫在屋内略带焦躁的创作。
随着节目声音“如果没被安抚的话,大脑就会崩溃,之后还需要鼓励来理解所发生的事情”传出,仿佛意识到什么的丈夫起身穿衣,“不可避免地,随着年龄增长,我们的童年记忆不再像少年时那么生动了,我们对于过去的表征发生了转变,而创伤性的记忆则是被困住了,它停滞不前。”通过节目中传来的声音,两个并置视角的分画面被关联起来,补充了由老妇或者丈夫一方视角的模糊指向性。这是电影中对于分屏最为经典的使用意义之一。
更为巧妙的一种分屏运用意义出现在中段的餐桌上,当丈夫与儿子为老妇的病情焦急地寻找解决方法并心力交瘁时,失神的老妇被孙子所惊吓。在哭泣状态下,丈夫握着老妇的手,分屏真正与剧情内容所融合,两个画面中间的黑色线条冰冷地隔开两个世界,而这样一个本该运用单屏镜头完成的画面却再次被分隔开,夫妇二人紧握的手却以一种看似牢固但实则充满裂痕的方式紧密相连,这正象征着夫妇二人若即若离罅隙丛生的状态,即本来应该处于一个共同完整世界的夫妇二人却被无形的缝隙分离。
分屏造成的分裂感同样巧妙出现在另一个片段中,夫妇二人与儿子展开讨论,而置于两块屏幕中央的老妇的身体正好被屏幕分割线分离,老妇的视线跟随着谈话双方游移,精神退化日渐失语的老妇饱受的内心分裂与借用分屏呈现出的一种残酷的不协调性呼之欲出。更不用说在老妇每每孤独地踱步于黑暗的房间时,短暂的黑屏频闪仿佛象征着老妇在清醒状态下不时的混乱与失序。
“I’ve one foot in the grave. I’m already gone.”(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我已经死去)
“You admired me yesterday and I will be dust tomorrow for good.”
(你昨日欣赏我,而明日我将永远化为尘土)
作为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我防御机制的一种,“心力相投”指把本来指向外部的某种攻击性冲动或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是在潜意识中进行并且在正常人与神经症患者身上均有表现的行为。而这种自我防御机制经常被投射到失去亲人者的自我意识中,如同影片开场不久清晨节目中传出的专家之声“是将所爱之人的存在永远地内化的过程。”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丈夫意外过世后,老妇于恍惚中祈祷踱步,而后选择用被罩蒙面。如果我们将老妇的这一动作看成一种游离于自我意识之外的负向自我防御机制,即被罩象征着丈夫离世后所盖的白布,而蒙面的行为似乎与医生用白布宣告丈夫的死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老妇似乎在用这种看似简单的直面死亡的方式,在灵魂深处贴近已经去世的丈夫,而一直孤单地身处如同两个世界般的两个空间的夫妇二人在面对这一必然的人生终局面前,似乎也变得心灵相通。
“家是给活着的人准备的”,幻灯片式播放的照片自街景缓缓后撤,自屋外延伸到空无一人的屋内,昏黄灯光掩映下的卧室。再到白日凌乱的整理,大开的窗户,狭长的走廊,真正用静默且疏离的镜头再现了人迹悄然湮没的过程。如同开场的歌曲循环演唱的 “We are so very little.”(我们是如此的渺小)一样,但好在“我们哭泣,但我们在一起”。
法国导演加斯帕·诺一向以惊世骇俗的暴力情色题材挑衅观众的承受力,每次在戛纳电影节上首映的新片必然引起轰动,影评人和观众在放映中愤而退场或中途晕倒的花边新闻早已成为他引以为傲的丑闻标志,从初次震惊戛纳的《不可撤销》,到全程嗑药体验的《遁入虚无》,再到逼真3D特效的情色片《爱恋》,他的作品评价总是陷于两极分化,从没有中间地带。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去年他的新片《旋涡》在戛纳首映时却没有碰上此等“待遇”,反而让不少观众热泪盈眶。这部新片也打破了他自己的记录,成为他首部适合所有年龄层观众的影片,难道这个电影坏小子终于改过自身了吗? 看完这部《旋涡》相信会有答案。 影片讲述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在巴黎一间公寓里度过生命中最后时光的故事。这个故事题材恰好与 10 年前戛纳金棕榈作品《爱》如出一辙,同样描写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在晚年遭遇考验的经历,两部作品里都有一位患上失忆症的妻子,丈夫要疲于应对和照顾老伴。不过,这部新片并没有挑战道德观念的安乐死情节,却以另一种方式令人心有戚戚焉。
如果还记得加斯帕上一部短片《永恒之光》,那么你对他这次继续选择分屏画面的实验不会感到惊讶。两台摄影机分别对准丈夫和妻子,记录下他们各自的日常行为,要么蜗居在公寓,要么出门在外。画面有彼此重叠的时刻,也有呈现两人在同一时间做着不同的事情。影片开头令人印象深刻:丈夫起床后在卧室看书写作,而太太出门购物。通常的拍摄手法是先拍丈夫在家中的镜头,再切到太太在户外的情景;而分屏的技术实现了捕捉两者行为的共时性,也增强了影片的纪录片性质,给人一种家庭录像带拍下的实时场景。 其次,这种拍摄方式具有强烈的隐喻性。恩爱有加的两人始终被分隔在画面的两侧,即使在公寓的局限空间里,也难以看到他们亲密依偎的镜头,连在床上睡觉也不例外(除了在餐桌上彼此抓住对方的手的一个画面打破这个黑边框)。无论如何在画面上,总有一种东西要把他们分开,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早晚要面对的死亡。
导演用这种影像实验引出影片的主题。一对相爱的夫妻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难以分享爱意,而陷入到误解与烦忧之中:妻子患病失忆认不出丈夫,将他的剧本丢到马桶里;丈夫心脏病突发倒地,太太却在卧室里安然入睡。而当丈夫去世后,一侧的画面变成黑幕,却始终维持着分屏画面,直至到妻子最终孤独死去。死亡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极了他们之间如影随形的分界线,将恩爱的两人渐渐分开。疾病、衰老、孤独,这些抽象的概念在左右分割的画框里展现得深刻具体,既令人感触,也令人感到恐惧。 这也许是导演前些年遭遇重大疾病徘徊过鬼门关而触发的创作灵感。然而,相比起金棕榈电影大师哈内克,加斯帕尚算是一位年轻导演。为了对比刻画老年人面对死亡的心态,他引入了儿子这个角色,作为另一个观察视角,无意中揭示了当下不少的社会问题,比如成年子女与父母的关系,老年人不愿入住安老院等等,这些讨论点并不新鲜,在哈内克的《爱》里也有出现过。
最意外的是,儿子这个角色和导演前作《遁入虚无》的男主角有不少相似之处,同样与毒品有关。他曾染上毒瘾,目前在戒毒中,却依然给其他瘾君子派发注射针筒。而老太太此前是药剂师,退休患病后依然在家自行开处方,家中塞满药物的镜头让人若有所思,究竟丈夫的病发是否与此有关?这类描写似乎将批判矛头指向了法国政府疏忽药物管制的措施,尽管这并不是影片的重点。
虽说影片一直在探讨严肃的话题,却又不掩饰不住其浪漫柔情的氛围,片头运用Françoise Hardy的法语老歌,公寓房间里的书籍与电影海报透露出迷影心思,女主角的人选更是对法国电影新浪潮的致敬,弗朗索瓦兹·勒布伦在70年代法出演过让·厄斯塔什的《母亲与娼妓》。而所有的喜剧氛围则源于男主角达里奥·阿基多,这位意大利导演以《阴风阵阵》《夜深血红》等恐怖片奠定邪典大师的美誉,此次出演角色却意外地不再依赖“恐怖大师”的魅力,而是以一口意大利口音的法语对白,给沉郁的故事带来一抹幽默色彩。
加斯帕·诺以这部严肃的新片颠覆了所有影迷的期待,极其平常、去戏剧化,也没有制造道德难题,却以逼真还原日常生活的纪录风格而令人不寒而栗。这是看透生死后的思考实录,尽管没有了导演以往那些幻觉、性爱、暴力等极具感官冲击力的画面,却是另一种让人体悟生命极限的影像实验,令人不安的程度甚至更为剧烈,说是加斯帕·诺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毫不为过。
“To all those whose brains will decompose before their hearts.”
观影过程中不断想起迈克尔·哈内克的《爱》。同样的题材,迈克尔·哈内克和加斯帕·诺都是平铺直叙却又无比深沉地道出了老年夫妇在疾病和衰老影响下的日常生活,真实平淡、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暗涌着在大半辈子里不断叠加积累并升华内化于日常中的感情冲动、爱情体验和家庭羁绊。
加斯帕·诺从波谲云诡的内容上的极端走到了质朴无华的形式上的极端(近似纪录片),影片几乎全程都使用了分屏拍摄,平行地呈现出这对夫妇逐渐走向生命凋亡的过程;各自画面的短暂交汇中,两人的位置关系也是扭曲的、残缺的,虽然有所关联,却永远无法与彼此融合变得完整。长镜头和跟拍镜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和放大了如影随形的孤独感、隔离感,再加上分屏所带来的艺术效果,造成了一种如梦似幻的体验。
美妙的是,虽然影片有如梦一般的感觉(影片中借主演阿基多之口也表达了电影与梦的关系),但是两位主演的表演却朴实无华、真实动人,而且影片也具有写实主义的力量,洞察和捕捉到了生活中的美好时刻。也就是说,分屏真正让这部电影具有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一方面通过分屏呈现了许多老年生活的真实细节,另一方面又使二人在共同的空间之中始终处于分离的状态,从而引申出这么一种含义:逝去、遗忘和孤独才是常态。
影片静谧温和,但是处处又充满了因衰老而带来的残酷,而这种残酷是无可奈何、无可避免的。在这残酷的表现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导演对于生命的深刻体悟,感受到了导演在这部影片所注入的真情实感。这何尝不是一种美。由此这部电影真切地打动了我们并且我们随之进行了思考,如此便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影像魅力。
这是关于一对老年夫妻晚年生活的记录,在妻子迷茫的眼神,丈夫强势又客套的批评中拉开了序幕,于是我们看到了阿尔兹海默症一直在不停的找过去作为药剂师的记忆的妻子,出轨20几年回到家里想创作想要爱情又甩不脱家庭的丈夫,妻子生病孩子年幼无所事事又在违法边缘试探的儿子…然后这对夫妻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
电影最被大家关注的一个就是分屏。方块弧角和分屏会给人纪录片和老照片的感觉,特别是最后几分钟的一些空镜,这种感觉就会更明显。这种氛围配合老年夫妻的记录题材格外的合适,也会比较抓人眼球。分屏的两个镜头分别记录两个人,看下来才发现他们有交集的时间那么少,也显得那个跨过屏幕交握的手好像格外的珍贵。
这不是一个温情的故事,甚至有些残忍。已经到了晚年彼此难以照顾却又纠缠在这个堆满杂物的家里直到生命的结束。那些看似平行的镜头里展示的就是这个价的成员之间在感情上的疏离,都在家中,一个说这不是家记不住了,一个惦记着外面的情人,一个说我会常回来的…
最终那个被几百本书无数的药填满的家还是空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大家终于逃离了生活的漩涡的裹挟,但也永远的失去了家。
整个故事的讲述非常慢,平淡,记录感极强,但也真实,有内容,有思考。静静地皱着眉头看完这最后一段时光的记录的时候,也在感叹情感和家庭并不是简单的情感和关系。最后的葬礼和回顾就让人真的很感慨,这一生谁也没想到生活会这样混乱的收尾。
家就是一个混乱又彼此拉扯的地方,时而重要的让你无法割舍,时而混乱的让你想即刻逃离,但真的失去,只有哭泣。
(本文首发于 陀螺电影 公众号)
2021年7月16日的深夜,戛纳,德彪西厅。
在结束了所有的主竞赛电影的放映之后,我们看到了最后面世的这部戛纳首映单元的神秘新片——阿根廷导演加斯帕·诺的新片《旋涡》。
同一天,导演在自己的Instagram上贴出了一张令人震惊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佩戴着呼吸机。下面的配文是:脑出血 – 第11天,生活变得好了些。
就当全世界都在为这位导演祈福祝祷的时候,导演却悄悄现身在首映场,让所有观众都无比惊喜——原来,这个贴文是他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世界各地的影迷无不松了一口气。
但这并不是什么拙劣的作秀,Ins上的照片是真实的,只不过,它是在一年半前拍摄的。
加斯帕·诺的2020年颇有“死里逃生”的意味。在疫情席卷全世界之前,他从一次突发而致命的脑出血中被抢救了回来。
而万幸的是,康复后,他的大脑没有受到任何的实质性损伤,但他仍被医生建议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来休息静养。
出院两个月后,疫情让全世界陷入了停滞状态中。生命和生活的两重无常,让这位曾经以张狂、大胆而激进的影像风格著称的导演界“坏小子”,一时间变得脆弱、柔软又谨慎。
他戒了烟,饭菜里也不再放盐。六个月的时间里,他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看了大量的沟口健二的电影。
“我本来是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而突然间,我有了第二次机会。生活中的许多事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了”,导演在采访中如是说。
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让加斯帕·诺开始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周遭,他深刻体悟了生命本质上的脆弱。而这一切思绪,都在新作《旋涡》中有所体现。
看过电影的观众和媒体都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比起他那些惊世骇俗、令人头晕目眩的影像实验,新作竟是如此温和与“平易近人”。
《旋涡》不像他的前作《不可撤销》《爱恋》和《遁入虚无》那样,充满了挑衅的感官冲击和泛滥无节制的性、毒品和暴力元素,加斯帕这次追溯的是人类原始的恐惧:衰老与衰老后的无能为力。
在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式上,《旋涡》首次曝光了一段只有几十秒钟的片花。画面上,一对年迈的夫妻坐在公寓的阳台上平静而安详地享受着静谧的一刻。这段画面迅速激起了记者们巨大的好奇:它看起来和谐到诡异,甚至就像一部洪尚秀的电影。而越是看起来如此反常,越能让我们期待,它还会是一个“残酷物语”吗?他要如何安置他那奇异的创造力?
事实上,《旋涡》依然残酷,它描述了一对步入耄耋之年的夫妻如何对抗衰老和疾病的日常。弗朗索瓦兹·勒布伦所饰演的老妇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开始逐渐忘记身边的人和事,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达里奥·阿基多所扮演的老翁,也饱受心脏病之苦,他被意识混乱的妻子折磨得身心俱疲。夫妻几十载,两个人相互依偎和扶持,面对人生的最终章……
故事层面上,《旋涡》令人想起哈内克摘得金棕榈的大作《爱》:同样是老年题材,同样是妻子罹患重病,同样的聚焦家庭内部的风暴,结局也是一样的哀婉。
但在形式上,加斯帕·诺却依然有惊人之笔:《旋涡》从头到尾都是以两分屏的形式呈现的。
整个电影只有序幕部分的画面是完整的。从某一场夫妻俩早上起床的戏开始,电影悄然间将画面劈成了左右两个部分。紧接着是一大段长镜头,我们看到了夫妻俩早上的日常,右边是妻子起床、穿衣、上厕所、泡咖啡……左边的丈夫依然在沉睡。同一个时间内,两架摄影机齐头并进地跟拍两个人物,而坐在银幕前的观众仿佛在看监控画面一样,把他们生活的细节尽收眼底。
而在某些时刻,电影的两半画面又回奇妙地整合在同一个场景内,因此我们得以在同一时刻看到不同机位所捕捉到的画面。
在几场餐桌戏和对话戏中,演员们都如舞台剧一般被安置在摄像机的正对面,而即使在同一个平面内,导演依然固执地将两台摄影机并列摆放、并稍许错开一定的角度,用二分屏的形式来呈现这个场景。我们因此有了神奇的观感,一幅画面就像碎裂的镜子那样分成左右两半,而它们却不能完全吻合,中间总有一些重叠、错位或缺失的部分。
临近结尾处,二分屏的画面被导演玩出了更多的花样。有时只有左半边有画面,有时又只有右半边有画面……但电影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分裂状态,直到最后一刻。
如果说《永恒之光》中的分屏是加斯帕·诺为了刻意营造视觉冲击而使用的“奇技淫巧”的话,那么《旋涡》中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二分屏则更能与文本统一,它的“分裂”有更实际的意义。
一方面,这种分裂的画面让我们直观感受到了漫长的婚姻生活里的真实状态。当爱情的激情褪去,相恋变成了相濡以沫,婚姻最终不过是一段亲情,两人平行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内,偶有交集,更多的时候是彼此独立。
电影中有太多的时刻给我们这样的感觉。画面分割了人物之间关系,左右两边虽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一边一人,我们看得到他们的行踪,却无法在这两人间搭起更密切的情感联结。
所以在电影的最后,当其中一人先行离世后,一半的画面就直接消失。加斯帕从影像上直接印证了这种解读,即左右两边的画面就代表了夫妻里的两个人:它们被并列放在一起,凑出了生活中柴米油盐的全景;它们又各自独立,再不能有交织和融合的那一天。
另一方面,裂解的画面也可以看作是疾病的隐喻。阿尔兹海默症会造成大脑的器质性病变,其中一点就是脑室的严重扩大。左右二分的画面也在这个层面上暗合了大脑左右半球的间隙逐渐变大的这一病理事实。
电影中,一些插入的来自电视中的画外音也验证了这一层的解读。加斯帕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希望我们能直观体会这种病态的精神状态:当我们的左眼和右眼看到的画面是无法匹配和统一在一起的,我们又该如何去理解病人眼中的世界?
影片的形式和文本上达成了如此高度的统一,《银幕》杂志评论称,这样的二分屏画面,是导演加斯帕·诺和摄影师Benoît Debie“共同完成的非凡创举”(an extraordinary feat)。
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我们能从《旋涡》中感到加斯帕·诺在本片中倾注的拳拳深情,因为这同时是一部非常私人的、絮语般的作品。
加斯帕·诺的母亲和外婆都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他的母亲照顾了病中的外婆,而他又照顾了病中的母亲,直到她离世。照顾病母的经历给了他太多的生活的感悟。
在《旋涡》中,老夫妻唯一的儿子是一位失业的电影制片人,他挣扎于自己的毒品问题的同时,又要照顾年幼的儿子和顽疾缠身的父母,电影中也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了儿子的无力。这个角色很明显是导演自身的投射,反映着他曾经的爱与焦虑、得失和担忧。
在苏珊·桑塔格写就《疾病的隐喻》43年之后,我们仍未能迎来一个可以完全抛开道德和伦理评价来看待疾病的社会。加斯帕·诺希望借这部影片,重谈家庭成员患精神疾病后的羞耻感:“人们常常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自己来背负的十字架,不愿向他人透漏这些消息……而事实是,当你讲述这些故事时,它是一种宣泄。”
他说,我要把这部电影献给所有在失去本心(heart)之前失去了思考能力(mind)的人。
电影讲述的多是少年、青年和中年的故事,因为这是人生的主要阶段: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由此,划分出青春残酷物语、爱情片、中年危机等电影类型。当然不该忘记儿童电影,总是占据一定分量(尤其是在伊朗,被发扬光大),自成一派。与之相比,讲述老年生活境况的电影少之又少。谁愿意看老年人的困苦呢?老年电影没有市场,这很明显。对于成年人来说,老年是未来时,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对于老年人,他们既缺乏消费能力,当然也羞于看到自己的可悲境遇被呈现在银幕上。
老龄化加剧已是不争的事实,世界上将有越来越多的老人,却缺少讲述这个群体的电影,很能说明问题了。即便有所谓刻画老年生活的电影,那也多半是虚假的。原因很简单,儿童电影之所以不假,是因为童年是过去,可以得到原样还原,而老年则是久远的未来,对于大多数正值壮年的电影创作者来说,老年人的世界只能基于想象。这是导致讲述老年人生活境遇的电影,往往充斥想象的根本原因(比如去年大火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或许有导演在年老后拍摄他们那时的生活,那也是少有的,有几个导演能在年华老去后仍能保持旺盛创造力,并刻画当下老去后的境况呢?太少了,奥利维拉也许算一个,他在百岁后拍的电影已经进入人濒死时可能有的感知状态。
加斯帕·诺的《旋涡》是这样一部稀有的电影,它或许让电影这个重要媒介第一次获得见证衰老之可怕的能力。电影讲述一对年迈夫妻走向死亡的故事。丈夫是一位导演,正在创作一部关于“电影与梦”的书;妻子原是精神病医生,如今却精神退化、日渐失语,只能吃药维持基本生活能力;偶然来看望两老的儿子独自抚育年幼的孙子,曾被关进精神病院,而今仍不时嗑药度日。这个原本可能幸福美满的家庭如今可谓分崩离析,遭受着衰老带来的折磨和溃败。
加斯帕·诺用一种纪录片的方式“如实”记录夫妻俩日常的生活,他运用独特的分屏技术让观众见证衰老的可怕。在一个屏幕上并列两个不同视角的分镜头,有别于通过剪辑创造的正反打效果。这意味着不同时空被放在一个屏幕上供观众观看,时间的流逝是同一的,而不同的角色却有不同的举动。妻子孤苦、无助的状态与丈夫仍能独立工作的状态(还有一段外遇)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老去是这样一种状态——在一间如垃圾场般堆满杂物的密闭居室里,来来回回不只何种目的的踱步,如同关在监狱里——那实在让人感到害怕。
分镜头不间断的黑屏,既是因为剪辑,也在模拟人眼眨眼的效果,这意味着是观众在“监视”这对夫妻日常一举一动。当丈夫在妻子酣睡时突发心脏病倒地,当妻子在沉睡中死去,这样残酷的场景很难不让人动容。说残酷,不过是观众用主观的意志赋予了客观的镜头以意义和情感体验,加斯帕·诺只是如实“记录”现实生活里可能发生的场景。镜头之所以有情感力量,源出于人本性对死亡的恐惧。如果老去是这样一幅无力、颓败的景象,每个观看的人都会心有余悸,因为人都会逝去,衰老虽迟必到,没有人能够逃脱,除非提前离世。
《旋涡》是一部真正的“老年电影”。在老龄化越发严重的当下,老人占总人口的比重越来越大,但就是数量这般庞大的老年群体却一直在电影里“缺席”。缺乏刻画老年人真实生活的电影,很难说这不是电影的失职。艺术作为弥补现实缺憾的代表,应该举起关怀弱势群体的旗帜,电影作为最大众化的艺术类型,应该为弱势群体发声。但真正的“老年电影”如此稀有,让我们遗忘了生活在无望状态中的老年群体。哈内克的《爱》是这样一部电影,让我们看到由衰老导致的爱的残忍;《旋涡》同样如此,老去如此绝情和残酷,不该被无视,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这段无情的时光。
像是皮亚拉的回音。我们无法直面死亡,只是听到它的讯息,便无动于衷地逃入最无关和粗鄙的现实中去:满溢着药丸和排泄物的马桶,或者沙发上被麻醉剂充斥的身体。
9.8/10 #NYFF 头皮发麻,大概是目前看到的最有效且动人的分屏技法使用:两台摄像机分别对准夫妇两人,在衰老的折磨下,共同的世界也在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画框分割,产生距离。近乎纪录片般的纯粹生活记录下,却又通过两人将影片从具象的时间/事件中抽离,丈夫作为电影学者依然在尝试书写“电影与梦”的专著(墙上贴着戈达尔,《大都会》等海报),“Dream within dreams”,而妻子则是曾经的精神病医生,至此,关于宗教,药物,疾病,精神,梦境,与电影的隐喻都已确凿。狭窄的空间(房屋/店铺)成为了迷宫,无法走出。加斯帕诺并未俗套地或是讨巧地将影片终结在“离世”,而是进一步展现葬礼,最后旧屋逐渐清空的蒙太奇(两扇窗间的正反打呼应开头)堪称神来之笔。老人将“药物”倒进马桶,儿子将“药物”吸入鼻腔,左右两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漩涡”。
#12nd BJIFF# 前入围2021戛纳电影节首映单元。选不进主竞赛是有道理的,除了2021强片积压之外,片子本身也有问题。写老年临终问题马上就被《爱》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碾压,从细节到剧作都是明显差距。当然影片亮点是分屏玩法,跟《永恒之光》逻辑不同,这个更主要是从略有视差的两个角度来建构两个独立的主体(因此也有隔阂),但更可以再多些不一样的设计(这么看其实《永恒之光》还更好一些)。但,本片精华就是黑屏那里,情感冲击真的太强了。迷影梗(电影-梦的关系,德莱叶的《吸血鬼》等等)好评。
于我而言简直是恐怖片… (泪洒荷兰国家电影资料馆。 )
#Cannes2021 非常喜欢分屏的拍摄方式,老两口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又在不同场景和世界中,像阿兹海默像婚姻也像衰老。其中有一场,女主置于分屏中间,一半是老伴一半是儿子,一半是和睦一半是分裂,一半是清醒一半是遗忘。阿斯帕诺自己在经历了病痛死亡以后,想表达我们往往认识到死亡的恐惧而忽略了死亡的日常。结尾过于拖沓,结了至少六七遍。(首映见到Tilda Swinton
婚姻是互相蚕食的过程,死亡是无法摆脱的漩涡。故事让我想起了《45周年》。
书页。晚年。加斯帕诺的电影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你看得无比难受却被牢牢按在座椅。#Cannes2021
难以言表的残忍和温柔,真的是加斯帕·诺最佳了。《斐多篇》里讲真正献身哲学的人所学的无非是赴死和死亡,而对于献身电影的创作者来说,最终所追求的同样也是如此。
三星半。加斯帕诺+这片名,摩拳擦掌准备去看嗑药大片。谁知是部《困在时间里的母亲》。全程分屏很有创意,私以为在左右两边都黑屏后(合成一块)戛然而止会更有力度。
(7.8/10)加斯帕·诺意外地做到了“内容大于实质”。重拾《不可撤销》中“时间”的概念,主演及导演的出生年份和无处不在的时钟提醒着凡人终有一死。延续《永恒之光》的分屏,强调孤独感和角色之间的距离。跟拍长镜头则放大了迷失和焦虑。人生短暂,死亡和遗忘才是主流。
金棕榈!
比一干主竞赛都要好,加斯帕诺本人现场流泪,不得不说很动人。双镜头跟拍却朴实无华,两位老人的表演扣人心弦。不管大脑衰退,心脏损毁,你我都要彼此跟随,从遇见到墓碑。
蛮喜欢的一部,和前Lux Æterna的画幅及运镜非常类似,都是在类似封闭空间里来回运动,造成一种非常抓人又令人晕眩的效果。开头加上Hardy的声音实在太美,Argento+Lutz的组合也非常不错,母亲的扮演者虽然之前不认识但是演技碾压。属于Gaspar Noé的戛纳午夜专场
NYFF 2021 很丧,但并没有哭。分屏的手法有意思,但觉得整个电影呈现不动人也不难忘。
分屏在此并非炫技吸睛,而是最大化、最有效的利用,视野内分割成两半的画面空间强制性地赋予观众接受“孤独”的沉浸状态,即使身处同一空间,仍是冷冰冰的分割线将他们孤绝在无法共融的个人天地里——不惟是两个衰朽的身体如何在对半的“囹圄”里逐渐呼吸困难,更能窥见绝非美满的家庭生活之冰山一角,那么煎熬然而也熬到了今日,他们终于能喘息着决定放弃世界,简直是一部静默的(婚姻)恐怖片。剪辑点与视点选得好,同一场景的不同角度仿佛是以不同的眼光审视同一个孤岛;两次死亡降临的转场与结尾清空的屋子呼应——你的一生不过是冲下马桶的漩涡,不过是所有砌成生命的物品集合,是肉身被清除之后不存痕迹的白色虚空。
这样直视死亡的无尽恐惧和空虚,足以引发观众的相似焦虑。分屏拍摄很有想法,描绘了死神阴影的降临,逐渐将人分成两个世界。有一幕丈夫穿过画面使劲拉住妻子的手,仿佛要将她拉出深渊,是无力也是最后反抗。不过,影片传达的恐惧,绝望和空虚更多停留于肉身和本能层面,反观他们平日的生活,或生或死,区别仿佛没有那么大。
78/100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是,并不希望杜拉斯电影的声、画有在任何时候是“明确同步”的,希望它俩能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对于本片的双屏也是,虽然能理解原因但仍不太喜欢那些同场和互动破屏的时刻,消解掉了一些“分离的神秘魅力”。蒙太奇技法本身的电影魅力,如果以更朴素的剪辑方式实现也许仍会比较喜欢,若观众同时观看也许就消去了一些即时的想象。但仍然,分屏更突出了强烈的孤独感,人与人之间无论如何共处、互动或形成分离时的某种同步,都不能让人类更有令人安心的归宿。这甚至是一种超出虚无主义的人生态度,在于生活在电影、文字甚至是爱情围绕的周遭之下生命仍然像是记忆填充的黑洞,人们依靠着药物为生,存在与关系本身具备无法冲走的脆弱性,只有噩梦才是永恒的。
花哨又平庸
Gaspar Noé這一次不帶觀眾沈浸式嗑藥了,帶觀眾沈浸式變老。在我心裡,Gaspar Noé一直是在表現手法上充滿創新精神的導演,但是這一次的分屏畫面的設計我不喜歡佔多,給我的感覺偷懶多於創新,過度弱化了調度與剪輯的作用,真正有意義的分屏鏡頭不超過五分之一,余下的,剪輯明明都能做到,而且效果能更好。兩個1:1畫面,演員佔據著主導,表演基本承擔了所有信息量,但是傳遞出來的信息量卻還不夠,觀眾視角過分旁觀,難以更進一步瞭解人物內心。雖然但是,在大銀幕看3D版《愛戀》始終會在我的遺願清單上。#BJIFF2022#
分屏真正有意義的用法: 「一個夢中的另一個夢」。當一隻手,從一個人的夢的畫框裡伸入另一個時,是如此怪異地扭曲了;所有並置的畫面,彷彿盡是關聯,卻也永遠無法融合。我們也自認為永遠可以沈浸在那些電影的夢、愛的夢裏,用所有的drug來支撐;而總有一天人生更大的夢會以茫茫的白色漸出,而那時候的drug只是失去的片段、只是漩渦罷了。完全沒有想到Gaspar Noe拍了一部這樣的電影。若非認出卡司,表演驚人得讓人一度覺得是真人紀錄片。